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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散文創(chuàng)作

龔自珍《又懺心一首》詩云:“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經(jīng)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欲就燈燒。”借用這首詩來描述其散文創(chuàng)作十分恰當:“來何洶涌”之憂患與“去尚纏綿”之幽緒,構(gòu)成了龔自珍散文創(chuàng)作的雙翼。

龔自珍散文題材廣泛。除了談經(jīng)說佛、金石輿地、序跋墓志之外,經(jīng)濟文章與幽光狂慧之作,大致可從社會批判、衰世預告、呼喚變革三個方面解讀。

龔自珍散文中的社會批判,集中在學風、士風及封建專制制度等方面。1813年天理教突襲皇宮,嘉慶帝倉皇中親自出戰(zhàn)。天理教敗后,嘉慶下罪己詔,驚呼此為“漢、唐、宋、明未有之事”,并向社會征求批評救治之方。這一事變,是乾嘉盛世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嘉道之際學風、士風復蘇的起始點。龔自珍的社會批判文章,如《乙丙之際箸議》十一篇、《壬癸之際胎觀》九篇、《古史鉤沉論》四篇、《明良論》四篇,大多寫作在這一時期。

清代學術(shù),學人之智慧集中在說經(jīng)注經(jīng)。龔自珍《古史鉤沉論二》指出:當下士林為學之風,有三種失誤,即“稱為儒者流則喜,稱為群流則慍,此失其情也。號為治經(jīng)則道尊,號為學史則道詘,此失其名也。知孔氏之圣,而不知周公、史佚之圣,此失其祖也”。治經(jīng)史者,又大多“不通乎當世之務,不知經(jīng)、史施于今日之孰緩、孰亟、孰可行、孰不可行也”(《對策》)。這種學、治脫節(jié),造成“道德不一,風教不同,王治不下究,民隱不上達,國有養(yǎng)士之貲,士無報國之日”;學風的轉(zhuǎn)換,應恢復“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是道也,是學也,是治也,則一而已矣”(《乙丙之際箸議第六》)的傳統(tǒng)。

至于士風萎靡,龔自珍更是痛心疾首。其《明良論二》云:

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歷覽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進之年,而恥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則氣愈偷;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至身為三公,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非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臣節(jié)之盛,掃地盡矣。

士風萎靡至此,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何在?龔自珍把批判的鋒芒直指封建專制制度和最高統(tǒng)治者。其《古史鉤沉論一》云:

昔者霸天下之氏,稱祖之廟,其力強,其志武,其聰明上,其財多,未嘗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號令,去人之恥,以嵩高其身;一人為剛,萬夫為柔,以大便其有力強武。

王者對士人不僅以高壓震蕩摧鋤,還有種種愚弄鉗制之術(shù)。龔自珍早年所作《京師樂籍說》,通過京師及通都大邑必有樂籍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分析,揭露了霸天下者控馭士人的心機。霸天下者,不能無私,而“士也者,又四民之聰明喜論議者也。身心閑暇,飽暖無為,則留心古今而好論議。留心古今而好論議,則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舉動措置,一代之所以為號令者,俱大不便”,因而霸天下者之于士,便有種種鉗制之術(shù)。樂籍制度便是鉗制天下游士之手段:

樂籍既棋布于京師,其中必有資質(zhì)端麗,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闔以為術(shù)焉,則可以鉗塞天下之游士。烏在其可以鉗塞也?曰:使之耗其資財,則謀一身且不暇,無謀人國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則無暇日以談二帝三王之書,又不讀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纏綿歌泣于床笫之間,耗其壯年之雄材偉略,則思亂之志息,而議論圖度,上指天下畫地之態(tài)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為奩體詞賦、游戲不急之言,以耗其才華,則論議軍國、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

樂籍制度于清朝中葉即已廢除。作者以樂籍制度為靶向,指出學術(shù)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中種種以瑣耗奇、消磨心志的方式,都是鉗制士人的手段。士人不通古今,思亂志偃,議論圖度,指天畫地之態(tài)益息,論議軍國、臧否政事之文不作,這是霸天下人之幸,卻是天下士人的悲哀。

在鞭撻專制制度、呼喚學風士風轉(zhuǎn)換的同時,龔自珍還以敏感的觸覺,猖狂恢詭的語言,預告衰世的來臨。他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中,憑借以“良史之憂憂天下”的感知,借用今文經(jīng)學“三世說”,把社會形態(tài)分為治世、衰世、亂世三類,又以人才的升降遭際為判斷標志,描述了衰世到來的景象和感受:“履霜之,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在《尊隱》中,又將一日分為三時,分別為早時、午時和昏時。早時、午時,是清和之氣匯聚,宜君宜王的時節(jié),而昏時則是“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引暮氣,與夢為鄰”的時節(jié)。詩一般的語言中傳達的是一顆敏感的心靈對封建王朝由盛轉(zhuǎn)衰過程特有的觀察與感受,細膩而精準。

面對危機四伏的社會,龔自珍呼喚改革:“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乙丙之際箸議第七》)“自改革”是出于一種補天自救的愿望,是出于“自古及今,法無不改,勢無不積,事例無不變遷,風氣無不轉(zhuǎn)移”(《上大學士書》)的判斷。1826年,魏源《皇朝經(jīng)世文編》成書,收入龔自珍《乙丙之際箸議第六》、《平均篇》、《農(nóng)宗》、《西域置行省議》、《蒙古象教志序》等文,其所體現(xiàn)的改革自救的方略,或倡言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或主張平均貧富,避免小不相齊,漸至大不相齊,以至喪天下;或設想以家族宗法的形式調(diào)解土地分配;或關(guān)心蒙古地理學術(shù),獻控馭撫綏之策。龔自珍晚年引為得意,預言“五十年中言定驗”的《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是其多年事天地東西南北之學的成果。前文以為應考慮內(nèi)地無產(chǎn)之民遷徙西域、設置行省的戰(zhàn)略計劃,以二十年為期,強盛國運國基。后文對東南沿海番舶環(huán)伺、鴉片輸入、白金外流甚為憂慮,而作罷番舶之議。龔自珍西域置行省議五十年間得以實現(xiàn),而東南罷番舶議則無從落實。鴉片戰(zhàn)爭給中國帶來的巨大變化,是《東南罷番舶議》的作者所無法想象的。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后被迫加入全球性的戰(zhàn)爭角逐與生存競爭中,其所面臨的矛盾和問題,絕非學治一致、平均貧富一類方劑所能奏效。龔自珍“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的自信,失去了憑借之所,便成為一種呢喃之語。批判精神的強大精彩和自救方案的纖細平庸,或許是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稍進乃厭其淺薄”論斷的由來。

龔自珍散文的魅力,首先來自其思想穿透力和想象力。三代為官的家世和京師二十余年的仕宦經(jīng)歷,使他對清王朝千瘡百孔、危機四伏的政權(quán)體制的種種弊端,洞若觀火。與朝野上下士林名流的廣泛交往,使他對王霸殊統(tǒng)和文質(zhì)異尚,有著敏銳的感覺判斷。嘉道之際士林中“天下艱難,宜問天下之士”社會參與意識的風行,賦予他留心古今而好論議的書生意氣。方讀百家,好雜家言,于今、古文經(jīng)無所尊、無所廢的治學態(tài)度,為他提供了出經(jīng)入史、左右逢源的學術(shù)憑借。龔自珍散文的思想穿透力,來自清醒的現(xiàn)實感,而想象力來自把握與捕捉形象的學養(yǎng)與能力。

《明良論》四篇,是作者“譏切時政,詆排專制”的代表作品?!睹髁颊摗窂纳鐣顬槊舾小⒆顬殛P(guān)注的士大夫與朝廷的關(guān)系分析入手,揭示了兩者之間四個方面的緊張。一是人主不以富貴養(yǎng)士,士求溫飽與泰然無憂而不可得,無有忘其身家而與朝廷相與為謀者;二是人主遇大臣如遇犬馬,不以禮勸節(jié)全恥,士不知有恥,為國之大恥;三是人主用人論資排輩,年老者尸位素餐,新進者無所作為,朝廷上下奄然而無生氣;四是人主對百官行瑣屑牽制之術(shù),天下無巨細,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作者筆下所描述的種種緊張,都能窮形盡相,切中老大帝國政權(quán)運行中的時弊,非熟悉官場情況、深刻觀察、細心揣摩者所不能言。作者左縈右拂的剖析批判,無不以三代六經(jīng)為準。此類政論文體,善于把握與捕捉形象。《明良論一》寫士大夫為溫飽而困,無所用心于君國時道:“今上都通顯之聚,未嘗道政事談文藝也;外吏之宴游,未嘗各陳設施談利弊也;其言曰:地之腴瘠若何?家具之贏不足若何?車馬敝而責券至,朋然以為憂,居平以貧故,失卿大夫體,甚者流為市井之行。崇文門以西,彰義門以東,一日不再食者甚眾,安知其無一命再命之家也?”作者選取最典型的細節(jié),寥寥數(shù)筆,勾畫出京師士大夫的心態(tài)與做派。又善設喻說理,如言官場規(guī)矩呆板生硬,讓人無所用其技之情形道:“人有疥癬之疾,則終日抑搔之,其瘡痏,則日夜撫摩之,猶懼未艾,手欲勿動不可得,而乃臥之以獨木,縛之以長繩,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則雖甚癢且甚痛,而亦冥心息慮以置之耳。何也?無所措術(shù)故也?!保ā睹髁颊撍摹罚┦`手腳的官場,讓有作為的人,日漸麻木不仁。形象、設喻等文學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使以“譏切時政,詆排專制”為主題的政論雜文,更富有可讀性與感染力。

龔自珍描摹衰世、預告危機之作,更是旁出泛涌,意味深長。借助今文經(jīng)學的“三世說”,龔自珍建立了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評價的邏輯起點。以“不欲明言,不忍卒言”的藝術(shù)方式,描摹清王朝盛衰轉(zhuǎn)換的種種跡象,傳達葉落知秋、最難將息的復雜心態(tài),是龔自珍散文的又一藝術(shù)貢獻。士人的遭際命運如何,是龔自珍評價盛衰之世的重要風向標。我們可依靠這一風向標,來解讀恍惚迷離的《尊隱》?!蹲痣[》將一日分為早、午、昏三時,早、午時是宜君宜王的時節(jié),昏時是吸引暮氣、與夢為鄰的時節(jié)。山中之傲民、悴民,在昏時來到京師,京師不能接納,且裂而磔之。豪杰遂與京師形成對立對峙。作者以鋪張之筆寫京師與山中之民此消彼長之勢,謂“朝士寡助失親,則山中之民,一嘯百吟,一呻百問疾矣”。豪杰盡入山澤,非朝廷之幸事;京師與山中之民力量的此消彼長,正是一種衰世之象。龔自珍《壬癸之際胎觀第六》云“大憂不正言,大患不正言,大恨不正言”,不正言而托以廋詞隱語,言盡而意向朦朧難辨,給人以充分的遐想空間。這也是作者晚年《己亥雜詩》中甚為得意,稱“少年尊隱有高文”的原因所在。

龔自珍散文的魅力還來自“哀亦過人,樂亦過人”、“才也縱橫,淚也縱橫”的書生意氣和自作主宰、特立獨行的意志品質(zhì)。龔自珍的哀樂與孤獨是深重而悲涼的。這種孤獨求道、百折不回的情懷,讓作者的筆下始終保持著豐富敏感的觸覺和堅韌不拔的意志力量。其《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充滿著天人合一的通透與空靈感。作者從澄汰其繁縟淫蒸中,感知到自然時序之初秋;從嘉慶故態(tài)、承平氣象中,感知到老大帝國之初秋;從“雖澹定,是夕魂搖搖不自持”中,感知到個體生命也進入“賦側(cè)艷則老矣,甄綜人物,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的人生之初秋。作者在生命之秋仍壯心不已。其在《病梅館記》中又設想:“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龔自珍散文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哀樂過人、才淚縱橫的書生意氣,與自作主宰、特立獨行的精神品格互為表里,具有吸引讀者的特殊力量。

龔自珍散文中的書生意氣,既代表著嘉道士人特有的意志品格和精神氣象,又表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特征?!皬膩聿糯笕?,面目不專一”,龔自珍散文根據(jù)思想內(nèi)容表達的需要,變換不同的表達方式,形成不同的表現(xiàn)風格,顯示著作者駕馭文體與文字的能力。同是早年的議論文字,《乙丙之際箸議》、《古史鉤沉論》等文援古刺今,辭文旨遠,篇義混茫,隱晦曲折;而《明良論》四篇則思路縝密,文氣清妥,論題明確,旨意顯豁。至于《尊隱》、《捕蜮第一》、《捕熊羆鴟鸮豺狼第二》、《捕狗蠅螞蟻蚤蜰蚊虻第三》等寓言之作,則更能顯現(xiàn)龔文俶詭連忭、旁涌泛出的特點。同是晚年的作品,《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推心置腹,言真意切;而《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病梅館記》,則左縈右拂,寄意深遠。龔自珍的譏切時政之文,口不擇言,而學術(shù)批評之文,同樣鋒芒畢露。其《識某大令集尾》以七重心之說,層層剝筍式地揭露陽湖文派領(lǐng)軍人物惲敬謗儒謗佛,以文學家自遁而優(yōu)孟衣冠的虛偽,筆力千鈞。

龔自珍的文字,有時惜墨如金,冷峻得出奇。如《杭大宗逸事狀》,寫好友杭世駿因主張朝廷用人泯滿漢之分而得罪罷官,返鄉(xiāng)后兩次迎駕乾隆,兩次受辱的過程:

乙酉歲,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召見,問:汝何以為活?對曰:臣世駿開舊貨攤。上曰:何謂開舊貨攤?對曰:買破銅爛鐵,陳于地賣之。上大笑;手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大字賜之。

癸巳歲,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名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

文章用極簡潔的文字,描述了“一人為剛,萬夫為柔”的專制時代,一個秉筆直言書生的悲慘命運。冷峻的文字后面,是一種揭露和控訴。

龔自珍的文字,有時又縱橫捭闔,鋪張熱烈。其《送徐鐵孫序》描述了詩之本原、詩之境界。詩之原,廣收而博??;詩之境,磅礴而浩洶。“受天下之瑰麗,而泄天下之拗怒”之詩,是作者理想中詩之極致。其洋洋灑灑、激情四溢的文字,顯示著龔文豪放跌宕、奇古博麗的另一種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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