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軍的電子表開始報時的那一刻,曉梅正用圓珠筆在左手腕畫表盤。墨水滲進皮膚紋理,“三點十五“的刻度旁寫著“contest“,這是她剛學會的單詞。
“中日青少年英語演講比賽“的傳單貼在食堂窗口,一等獎獎品是索尼收錄機。曉梅盯著宣傳照里銀灰色的機器,仿佛能看見磁帶轉動時,母親終于可以停下和面的手聽鄧麗君。
程秀蘭的咳嗽聲從布簾后傳來,像臺老舊的鼓風機。曉梅把暖水袋翻了個面,橡膠裂口處滲出細流,在英語作文稿上暈出“mother“的水痕。她忽然發現這個詞拆開是“mo ther“,在方言里正是“磨刀石“的發音。
報名表需要家長簽字。曉梅攥著鋼筆在面攤前轉了三圈,直到程秀蘭把沾滿面粉的拇指按在“監護人“欄。紅色印泥像粒朱砂痣,嵌在皺紋織成的溝壑里。“比完賽正好趕上腌雪里蕻。“母親說著往湯鍋里扔了把堿面,泡沫涌上來吞沒了倒數第二頁病歷。
初賽那天清晨,程秀蘭給女兒梳頭用了七分鐘。槐木梳斷齒勾住發梢時,她哼起《天涯歌女》,走調的音符混著巷口爆米花的轟鳴。曉梅盯著鏡子里母親的手,那團青紫已經蔓延到腕部,像條毒藤纏著老樹。
禮堂的鎂光燈下,曉梅的布鞋在起球的西裝褲管下發抖。當她說出“my mother's hand“時,評委席傳來嗤笑——王老師正指著她袖口的補丁和張小軍父親耳語。張小軍坐在第一排玩電子表,液晶屏的藍光每隔59秒跳一次。
回程的28路電車穿過紡織廠廢墟時,曉梅把臉貼在車窗上。巨大的“拆“字畫在煙囪腰部,像給巨人系了條紅腰帶。她忽然想起報名表上的參賽編號“1989-014“,這個數字是母親下崗那天的工號。
復賽通知送達的那天,程秀蘭在拆棉被。發硬的棉胎里飛出十五年積攢的棉絮,有些還沾著機油味。她要把新被面縫成演講用的連衣裙,牡丹花樣蓋過手背的淤青正好。
決賽前夜,曉梅發現母親在數電子表。張小軍淘汰的舊表換了三斤糧票,現在秒針每跳一下,程秀蘭的眉心就抽搐一次。“還剩23小時47分“,她對著煤油燈喃喃自語,燈花爆在英語稿頂端,燙穿了“future“這個單詞。
比賽當天,程秀蘭破例用了珍藏的雅霜。香氣掩不住咯在手帕里的血絲,像雪地里落了幾瓣紅梅。曉梅在臺上鞠躬時,看見母親用參賽證折紙船——和當年放診斷書的那艘一模一樣。
當曉梅說出最后一句“The stars in my bowl of noodles are brighter than the Milky Way“,評委席的茶杯停在半空。程秀蘭在掌聲中摸向縫在襯衣內袋的止疼片,卻發現攥了滿手的槐樹花——春天來了,而電子表永遠停在了1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