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郭登此人
書名: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作者名: 鳳凰鳴高崗本章字數: 4045字更新時間: 2025-05-13 23:59:00
三人聽完張祁的人事任命,皆相顧稱善。
于謙捋須嘆道,“殿下天資穎悟,在用人之道上,已然頗具明君氣象。”
張祁聞言不禁赧然,耳根微微發燙,神情間頓時多了幾分忸怩。
這些看似老練的決策,全是仰賴穿越者所擁有的歷史知識,方能這般從容調度。
一旦遇上那些他穿越前不曾知曉的歷史變故,他便如盲人摸象,霧里行舟,全然失了方寸,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劉安千里報信一事,便是一大明證。
因而于謙、張輗與張?三人,于眼下的他而言,依舊是不可或缺的倚仗。
張祁見三人均無異議,卻忽而眉頭微蹙,道,“本王尚有一慮,不知郭登此人秉性如何?倘或其效仿劉安,千里迢迢來京報信,又當如何應對?”
“也先挾持陛下由宣府轉道大同叩關,恐怕不僅因為宣府固若金湯,更因大同守備或有可乘之機啊。”
于謙鄭重回稟道,“郭登此人,當為忠貞之士,下官觀戰報所載,陽和口一役后,大同守軍折損甚眾,城門晝夜緊閉,軍心渙散。”
“當此危難之際,郭登臨危不懼,親率士卒修繕城防,整飭軍備,更親赴軍營撫慰將士,為傷卒裹傷敷藥,并立誓道,‘與此城共存亡,不令諸君獨死’,此等氣節,實為將帥楷模。”
“且陛下起兵返程之時,郭登冒死進諫,力諫陛下由紫荊關班師,須知蔚州乃王振故里,此乃朝野皆知之事,郭登此舉,無異于虎口拔牙。”
“倘或陛下當真從紫荊關取道,安然還京,大軍過境蔚州,損毀田畝,郭登事后必遭王振報復。”
“然郭登仍以大局為重,寧可得罪權閹也要保護陛下,足見其非阿諛逢迎之輩,實乃敢于任事之臣。”
張祁微微頷首,眉宇間卻仍帶著幾分猶疑,“本王素知郭登乃良將,只是聽聞郭登膝下無子,過繼其兄郭武之子郭嵩為嗣,而這郭嵩,似是皇太后殿下長兄孫繼宗之婿?……”
張輗頓時眉頭緊鎖,目光轉向張?與于謙,“竟有這樣的事?二位可曾聽聞?”
張?與于謙對視一眼,皆搖頭表示未曾聽說郭登有什么嗣子。
于謙回道,“我朝武職,有世官,有流官,世官凡九等,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衛鎮撫,正千戶,副千戶,百戶,試百戶,所鎮撫,其子弟年幼者可享優給,若不堪承襲則予減革。”
“流官八等,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都指揮僉事,正留守,副留守,或由世官升授,或出武舉,概不世襲,縱有特恩世襲者,亦非常制。”
“武職世襲,除特恩外,皆須循制而行,其署職、試職、納職之別,尤當明辨,署職者,雖加半級而不享俸祿,非立軍功不得實授;試職者,擢一級而俸減其半,亦無誥命;納職者,徒有虛銜而不預實務。”
“衛所武官身故或致仕后,其職須由嫡庶子孫或弟侄承襲,承襲者須通曉武藝,經衛所主官具結保舉,依文官補缺之制嚴加考核,年滿二十者需經比試,兩次不中即革除世職。”
“郭登于正統七年隨王驥南征麓川,因功擢錦衣衛指揮僉事,此乃世職,若其確有過繼嗣子,按制必當具疏上奏,而下官在兵部卻未見相關奏報,故而此事,恐有訛傳。”
張祁心中暗驚,暗自慶幸自己方才多此一問,否則險些錯怪了郭登這位忠臣良將。
然而他分明記得《明史》所載,郭登確有個嗣子名喚郭嵩,是孫太后長兄孫繼宗之婿,故而郭登與孫太后便算得兒女親家。
正因這層關系,明英宗才會選擇到大同叫門,指望借姻親之便讓郭登開門。
豈料郭登大義凜然,斷然拒絕。
其后,郭登在北京保衛戰與景泰初年屢建奇功,受封定襄伯。
奈何“奪門之變”后,明英宗挾怨報復,將其貶謫甘肅。
最令人憤慨的是,郭登在戍期間,其嗣子郭嵩竟仗著岳父的權勢,在郭登家中作威作福,故意苛待郭登家眷,乃至郭登妾室不得不靠女紅度日,幾近喪命。
直至明憲宗即位后,郭登才得以平反。
郭登歸京后,雖然想廢黜郭嵩這個不肖子,卻礙于孫繼宗之勢,只得隱忍不發,最后還是讓郭嵩繼承了定襄伯的爵位。
原本張祁還在猶豫,該不該因郭嵩與孫太后的姻親關系而疑忌郭登?還是該尋個由頭讓郭登另擇嗣子?
此刻聽聞郭登尚未正式過繼郭嵩,頓時如釋重負。
既然土木之變前,郭登與孫太后尚無姻親之誼,那么由他鎮守大同,便再無后顧之憂了。
張輗與張?兩兄弟似乎看出了張祁的心思,兩人竟異口同聲地道,“郭登此人,殿下大可放心任用。”
“殿下不必對郭登心存疑慮。”
張祁略顯詫異,未料二人對郭登如此推崇,“此話怎講?”
見張祁面露疑惑,張?“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郭登品行端正自不必說,另有一節,恐怕連大司馬都未曾想到。”
“郭登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孫,正統十二年時,郭家為爭這武定侯的爵位鬧得不可開交,陛下不勝其煩,干脆下旨,將這武定侯的爵位給‘停襲’了。”
張輗笑道,“雖說郭英子孫昌茂,膝下有十二子、二十八孫,這爵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郭登頭上,但這武定侯的頭銜,可是郭家勛貴門第的根基啊。”
“陛下這一紙‘停襲’的旨意,等于是當眾打了郭家滿門的臉啊,郭登身為郭家子孫,心中豈能毫無芥蒂?”
張祁萬萬沒想到這里面還有故事,“可是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訓》中明令,將皇后家、皇妃家、東宮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駙馬家、儀賓家、魏國公家、曹國公家、信國公家、西平侯家、武定侯家列為欽定皇親。”
“按理說,這武定侯的爵位應當世襲罔替,陛下怎敢違逆祖制,將他家的爵位給‘停襲’了呢?”
張?清了清嗓子,解釋起了前因后果,“此事要從洪武年間說起,洪武十七年,郭英因平定云南之功獲封武定侯,然而其元配馬氏多年無所出,故而郭英膝下只有庶子十二人。”
“庶長子郭鎮乃妾室何氏所生,尚太祖皇帝第十二女永嘉公主為駙馬,庶次子郭銘乃妾室嚴氏所生,而郭銘則娶了中山王徐達的堂妹為妻。”
“建文元年,郭鎮早逝,與永嘉公主育有一子郭珍,而郭銘則育有兩子兩女,長女為仁宗皇帝郭貴妃,次女為漢庶人側妃,又有長子郭琮,與次子郭玹,按這層姻親,郭琮、郭玹見了中山王徐達,還得尊稱一聲堂舅。”
“然而靖難之役時,郭英站到了建庶人的那一方,建文四年,燕軍兵臨泗州,守將周景初不戰而降,郭銘遂自盡殉主。”
“太宗皇帝即位后不久,郭英病逝,太宗皇帝雖追封其為營國公,但依舊對其在靖難之役中的抵抗耿耿于懷。”
“此時郭家的長房長孫,也就是永嘉公主之子郭珍年僅十一歲,太宗皇帝便以郭珍年幼為由,遲遲不許其襲爵,這一拖,便拖了二十二年光景。”
“待仁宗皇帝繼位,情勢為之一變,當時張皇后與郭貴妃兩家同沐‘戚恩’,郭貴妃得寵,便欲將武定侯的爵位從長房轉至自己所屬的二房一脈。”
“于是永樂二十二年,仁宗皇帝下旨追封郭銘為武定侯,郭貴妃親祖母嚴氏為營國公夫人,并令郭銘之子郭玹承襲爵位。”
“按禮法,郭鎮、郭銘皆為庶子,本應以長幼為序,然嚴氏被追封為營國公夫人后,郭銘這二房一脈竟被抬至‘嫡出’之位,反壓過了長房。”
“郭貴妃得寵時,永嘉公主自然不敢為子爭爵,然而仁宗皇帝駕崩后,郭貴妃被迫殉葬,永嘉公主便立即上疏,直指郭玹襲爵違制。”
“永嘉公主原以為,隨著郭貴妃香消玉殞,郭玹便失了靠山,加之郭銘一脈在永樂年間首鼠兩端,長女為太子嬪、次女為漢王妾,郭玹更出任漢王府青州中護衛指揮僉事。”
“殊不知,郭玹審時度勢,早已暗中投效當時尚為皇太孫的先帝,二人時常并轡游獵,漢庶人敗亡時,郭玹更是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先帝即位后,郭玹青云直上,先奉旨署理宗人府,后更在先帝巡邊時受命鎮守京師,足見寵信之深,永嘉公主縱有萬般不甘,也難撼其分毫。”
“待先帝駕崩,永嘉公主又以‘勛舊之義’上疏,請以其子郭珍襲爵,然其時‘三楊’輔政,豈會違逆先帝遺意?不僅駁回所請,還以‘恪守禮法’相規勸。”
“故而郭玹地位絲毫未損,陛下登基后仍委以重任,先是督修鳳陽皇陵,繼而調停諸王府糾紛。”
“至正統九年,陛下命郭玹佩鎮朔將軍印,并令其接替宿將譚廣鎮守宣府,那譚廣乃洪武老將,鎮守宣府二十余載,所練‘譚家馬’威震邊陲,郭玹能繼任如此要職,足見陛下對郭玹的倚重。”
“正統十二年,郭玹卒于宣府任上,永嘉公主抓住時機再度上疏,力陳其子郭珍當襲爵位,郭珍與郭聰亦是互相攻訐,不肯相讓,同月,郭珍奉永嘉公主之命來北京朝見陛下,未料于入京途中病逝于通州。”
“其時陛下已親政,遂命英國公徹查此事,以定襲爵人選,當年郭貴妃為其祖母嚴氏爭取的‘營國公夫人’尊號,此刻便顯出了奇效。”
“嚴氏由妾抬妻,連帶二房子孫也由庶轉嫡,嫡次子之后自然優先于庶長子一系,故而國公爺便認定郭銘那一脈更有資格襲爵。”
“陛下既礙于父祖舊事,又厭煩郭家內斗,索性下旨‘停襲’武定侯爵,僅授郭聰錦衣衛指揮僉事了事。”
張祁聽得這樁陳年公案,不禁暗自咋舌,皇帝此舉的確欠妥,一紙“停襲”的旨意,竟將郭家兩房連同武定侯全族悉數得罪了個遍。
試想,好端端一個世襲侯爵就這么沒了,換誰誰能甘心?
更值得玩味的是,郭玹曾任宣府總兵,其舊部依舊多在宣府軍中,楊洪雖為其繼任者,但宣府守軍拒不開門,當真只是因為楊洪的命令嗎?
郭家舊部對廢爵一事,難道就毫無怨懟?
說不定那日所謂“楊洪巡邊未歸”,只是宣府上下心照不宣的托詞。
從將領到士卒,保不齊整個宣府守軍都存著看笑話的心思,都巴不得這個停了他們老上司爵位的皇帝吃些苦頭。
后世史家將宣府拒開城門之責盡數歸咎于楊洪一人,未免有失偏頗。
人家郭英出生入死掙來的爵位,他朱祁鎮倒好,就因不愿費心調停郭氏族內紛爭,直接輕率停襲,這般任性,又豈是明君所為?
武定侯一家可是《皇明祖訓》欽定的皇親貴胄,倘或朱元璋泉下有知,見其子孫如此對待勛貴,以致落得無人救駕的境地,成了“叫門天子”,只怕要氣得從孝陵里坐起身來。
朱元璋搞功臣大清洗時,尚且能讓其余未被波及的勛貴死心塌地繼續為老朱家賣命,他朱祁鎮還一個人都沒殺呢,卻生生將百年勛貴逼成陌路。
這般蠢鈍,當真是曠古未聞!
張祁想到這里,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以今度古”的誤區,細究郭登在土木堡之變前后的所作所為,他對明英宗似乎并無多少怨憤之情。
倒是歷史上明英宗復辟后對郭登的刻意整治,非要將其貶謫出京,反像是皇帝自己心里有鬼。
畢竟武定侯爵位“停襲”一事,確實是皇帝理虧在先。
他正是因為知道自己虧欠武定侯全族,才要這般折辱郭登以泄憤。
張祁吃瓜吃了個飽,暗暗決定以后一定要善待郭登,好人不能總是被人用槍指著,“卻不知此番陛下在大同城外見到郭登時,可還記得欠著郭家一個武定侯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