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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是權宜之計還是另有所圖

張祁知道于謙這是在給他畫餅。

宣德朝之后的親王宗室雖已無實權,卻也不是單憑臣子一言就能定下其身份的。

不過于謙這樣的人,能紅口白牙面不改色地撒這樣的謊,比直接對他跪下磕頭還要真誠一百倍。

而且還是拿老朱家的子孫和皇室秘辛撒謊。

張祁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于謙對老朱家撒謊,就是對他自己撒謊。

他一生以忠君愛國為圭臬,視朱明江山為畢生所托,如今卻要以欺君之言來踐行護國之志,恰似飛蛾撲火,明知是自毀之舉,卻仍一往無前。

這般行徑,已非尋常的權宜之計,而是將欺瞞化作了一種近乎悲壯的獻祭,以清譽換社稷,以欺君護江山。

或許在他心中,這已不是簡單的欺瞞,而是以另一種方式踐行著對大明江山的赤膽忠心。

能將謊言說到這般境地,已非尋常的欺君罔上,而是將欺瞞升華為了一種近乎殉道的精神。

這般境界,倒似那飲鴆止渴的壯士,知道那謊言是毒酒,卻仍要一飲而盡,只為延續心中那份不滅的信念。

張祁凝視著于謙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竟被這份撒謊不眨眼的“欺君之勇”給折服了,他略一沉吟,終是鄭重頷首道,“一言為定。”

于謙聞言,眼中精光一閃,唇角泛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同樣沉聲應道,“一言為定。”

四字擲地有聲,仿佛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上敲下定音之錘。

二人目光交匯,竟似有千鈞之重。

這一諾,不僅系著張祁的身家性命,更牽動著整個大明的國運。

窗外秋風蕭瑟,卷起滿地落葉。

燭影搖曳間,四個各懷心思的人,就此結下了一段足以撼動朝局的盟約。

至此,張祁終于確信英國公府及于謙已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既然已是同舟共濟,有些事情,少司馬不妨推心置腹,今日便說個明白。”

于謙唇角微抿,目光如炬,“自本官踏入此間,何曾有過半分遮掩?倒是你,未免太過疑神疑鬼了。”

張祁傾身向前,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陛下北狩之前,膝下已有三位皇子,若少司馬只為退兵之計,何不直接上奏擁立皇長子為儲?此舉既可安定朝野人心,又可免去諸多非議,何必另辟蹊徑?”

土木堡之變前,明英宗朱祁鎮膝下已有三個兒子,分別是周貴妃所出的皇長子朱見深、萬宸妃所出的皇次子朱見潾與皇三子朱見湜。

皇長子朱見深時年兩歲,皇次子朱見潾一歲,皇三子朱見湜尚在襁褓。

按祖制,皇長子朱見深當為儲君首選。

于謙神色淡然,“《皇明祖訓》有言,‘朕惟帝王之子,居嫡長者必正儲位,其諸子當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國家。’”

“今皇后殿下年方二十有二,正值芳華,安知他日不能誕育嫡子?若此時倉促立儲,他日若有嫡子降生,又將置祖宗法度于何地?”

張祁回道,“昔年皇太后殿下誕育陛下時,亦為貴妃之身,陛下身為庶長子,出生不滿百日即得封太子,若按《皇明祖訓》,先帝此舉豈非更違祖制?”

“然則先帝不僅未拘泥于此,更為陛下之故,無過廢后,可見事急從權,祖訓亦當因時而變。”

于謙神色肅然,“昔年胡皇后無子多病,讓賢之舉實乃順應天意,而今皇后殿下出身靖難功臣世家,其曾祖父錢整,乃太宗皇帝為燕王時之舊部,任燕山護衛副千戶,一生忠貞不二。”

“至其祖父錢通,官至金吾右衛指揮使;其父錢貴承襲祖職,屢隨太宗、先帝北征,以軍功累遷都指揮僉事,直至皇后殿下入主中宮,錢都督方得擢升中府都督同知,如此世代忠良,豈可輕言廢立?”

“昔年漢文帝以代王入繼大統,開創文景之治,然其母薄太后乃高祖嬪妃;唐宣宗以光王即位,成就大中之治,其母鄭氏亦為憲宗侍妾,賢能之論,豈在嫡庶?”

“《尚書》有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尚且以德為衡,何況人事?為君者,當以德為本,而非以出身論高低,何況你亦為庶出子,不照樣覬覦漢王世子之位么?”

“既如此,今日又何必以嫡庶之見妄論陛下?陛下之德才,天下共鑒,豈因出身而損其分毫?莫非你以為,若陛下為胡皇后所出,就能免于土木堡之禍了嗎?”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國運興衰,在于君德,而非嫡庶,若以嫡庶論成敗,則天下賢能之士何以自處?治國安邦,當以德才為憑,而非拘泥于血脈之序。”

于謙言辭犀利,將正反兩面的道理剖析得鞭辟入里,條分縷析間直指要害,突出一個“把話全說完了,讓別人無話可說”。

張祁被他這番義正辭嚴、擲地有聲的論述駁得啞口無言,堂中一時寂靜無聲,唯有更漏滴答,聲聲入耳。

少頃,張祁方強自鎮定,捋了捋衣袖,道,“既然只是監國退敵,何不請襄王輔政?仁宗皇帝嫡出三子,襄王殿下素有賢名,且曾兩度監國。”

“昔年仁宗皇帝賓天之際,先帝尚在南京,誠孝昭皇后曾密令襄王監國,再以夏忠靖公(夏原吉)佐之,南北兩京各設監國,終保先帝順利踐祚,此乃我朝首次以宗藩監國,可見祖制早有成例。”

“還有宣德元年,先帝平定漢王之亂,又命鄭王、襄王居守北京,沂國公(袁容)、漳國公(鄭亨)等重臣協同贊輔,凡機密重事皆以八百里加急馳奏,遇盜獄急案則立斷施行,雖居守權力不及太子監國,卻也處置得宜,未聞有何不妥。“

“《皇明祖訓》有言,‘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此亦為祖宗成法。”

“襄王殿下乃誠孝昭皇后嫡出,在諸藩王中齒序最長,且又為先帝同母胞弟,若論監國輔政,理當比郕王殿下更為適宜。”

于謙回道,“襄王殿下早于宣德四年就藩長沙,此去京師千里之遙,鞭長莫及,若倉促召之,恐生變故。”

張祁反問道,“有何變故?”

于謙冷聲道,“昔年唐德宗建中四年,倉促召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兵入京,致使兵變,天子倉皇出奔奉天,此即朱泚之亂!”

“又有漢景帝時,吳王劉濞以‘清君側’為名,聯合六國起兵,釀成‘七國之亂’,皆因藩王入京,禍起蕭墻!今若召襄王入京,若有不測,誰可擔此干系?”

張祁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司馬此言,未免危言聳聽,言過其實了,昔年唐德宗出奔奉天,實因盧杞誤國,與召藩鎮何干?至于七國之亂,更是晁錯削藩過急所致,少司馬熟讀史書,豈會不知?還是說……”

他拖長了語調,“少司馬執意要讓郕王殿下監國,甚至不惜尋我這個替身,本來就是另有所圖,這其中的用意,恐怕不止是監國退敵這么簡單吧?”

張軏聽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茶盞叮當作響,“夠了!方才你就拿少司馬比作司馬昭,這會兒又來,一而再、再而三,你還有完沒完了?”

張祁回道,“我的命,雖在諸位眼中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我張祁而言,卻是寶貴得很,《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昔年文天祥舍生取義,成就千古忠名;然則秦檜茍且偷生,卻也享盡榮華,想讓我張祁舍生取義,那就總得讓我看看,這‘義’字究竟值不值得我交出這條性命了,諸位說是不是?”

于謙咳嗽一聲,道,“那依你之見,若非為了監國退敵之事,本官今日請你作郕王殿下替身,是意欲何為?“

張祁霍然起身,朝于謙深深一揖,神色凜然道,“小人斗膽直言,少司馬此意,當是欲效霍光擅權故事。”

“昔年霍光以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總攬朝政,權傾天下,漢昭帝駕崩后,霍光先立昌邑王劉賀,二十七日即廢,復立漢宣帝。”

“然漢宣帝即位后,國朝政事皆一決于霍光,乃至天子反成虛位,今少司馬欲扶小人這微末之人登臨帝位,行廢立之舉,以假天子之名,分皇太后之權,正與霍光當年專擅朝政、威福自用之舉相類。”

張祁語氣謙卑,方才還一直自稱為“我”的他,此刻又將稱呼變回了“小人”,“只是小人竊以為,霍光雖功在社稷,然其擅權過甚,終致霍氏滿門誅滅,此中教訓,不可不察,少司馬欲行廢立,當以此為鑒,慎之又慎。”

張輗雙眉緊蹙,忍不住嗤笑道,“好啊!方才聞聽郕王殿下遇害,你便指斥皇太后殿下為呂后;此刻與少司馬論辯不成,又暗指少司馬為霍光。”

“這朝堂上下,忠奸善惡,倒教你一人說盡了,莫非這天下是非,全憑你一張利口翻覆不成?”

張祁對張輗的質問置若罔聞,繼續侃侃而談,“依小人愚見,少司馬不愿立皇長子為儲,或請襄王監國,其中緣由再明白不過,您不愿見皇太后殿下掌權,欲另立新君。”

“皇長子年方兩歲,若現下便立為儲君,必得由皇太后殿下垂簾聽政,此制雖始于東漢和熹鄧太后,然太后臨朝,往往釀成禍患。”

“想那漢高后呂雉,惠帝駕崩后臨朝稱制,大封呂氏子弟,幾致劉氏江山易主;又有唐則天武后,自高宗朝即參預朝政,后竟廢中宗、睿宗,自立為帝,改唐為周,幾傾李唐社稷,此等前車之鑒,歷歷在目。”

“至于襄王殿下,雖為仁宗皇帝嫡子,然其為陛下皇叔,若立襄王,恐有效仿‘靖難’之嫌,想那西晉八王之亂,趙王司馬倫廢惠帝自立,引發宗室相殘,終致五胡亂華;又有南朝宋文帝被其子劉劭所弒,其弟劉義宣起兵討逆,功成后亦生不臣之心。”

“又有北齊文宣帝高洋崩后,其弟高演廢侄自立,是為孝昭帝;后孝昭帝崩,其弟高湛又廢侄自立,是為武成帝;更不必說五代后梁太祖朱溫,晚年欲傳位養子朱友文,其親子朱友珪弒父奪位,后又被其弟朱友貞所殺,此等叔奪侄位之事,亦并非孤例。”

“兩相權衡之下,倒是郕王殿下最為妥當,年歲既不過幼,可親政理事;又無外家根基,免去外戚干政之憂;更兼性情溫和,不致跋扈專權。”

“加之小人不過一介替身,正合少司馬之意,既可免去太后垂簾、外戚干政之患,又無藩王勢大、宗室奪位之虞,此乃上上之選。”

“更妙的是,小人既由少司馬扶立,便須得事事仰仗少司馬,少司馬便可借這傀儡之名,行攝政之實。”

“屆時,少司馬既可得匡扶社稷之功,又可掌朝政之實權,又可全忠臣之美名,少司馬所思所想,可是如此?”

于謙右手輕叩案幾,凝視張祁良久,方才緩緩開口道,“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與漢庶人,當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自己心懷叵測,便以己度人,將天下人都想得如你一般狼子野心,殊不知這世上,還有忠君愛國之士!”

“昔日周公輔政,雖大權在握,卻始終以社稷為重,終還政于成王;霍光輔政,雖廢立天子,卻為漢室江山計,終未僭越,此等忠臣,青史留名,豈是你這小人可以妄加揣測的?”

張祁神色自若,毫無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直視于謙道,“或許當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則,少司馬至今未能回答小人方才所問。”

“少司馬讓小人作郕王殿下替身,究竟是權宜之計,還是另有所圖?若為權宜,何時還政?若有所圖,又當如何?還請少司馬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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