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胡虜離間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134字
- 2025-04-05 23:59:00
袁彬忽覺懷中天子身軀微顫,連忙收攏臂膀,沉聲勸慰道,“陛下明鑒,此乃胡虜離間之計!”
“楊洪鎮守邊關數十載,驍勇善戰,威震朔漠,蒙古諸部聞其威名皆膽寒,皆尊稱其為‘楊王’,這廝居心叵測,故意挑撥,實欲借陛下之手除我大明棟梁啊!”
朱祁鎮輕笑一聲,伸手拍了拍袁彬的前臂,道,“朕豈會不知?”
說罷,皇帝已從容離開了袁彬的懷抱,他隨手將散落的長發向后一掠,目光如電般直刺伯顏帖木兒,“楊洪歷仕四朝,自永樂年間以百戶之身戍邊,四十余年來步步血戰,櫛風沐雨,從尸山血海中掙得這都督之位?!?
“漠北聞風喪膽,朝野交口稱頌,卻始終持身以正,未聞其擅殺一人,朕的鎮朔將軍,忠心可昭日月,何時輪得到你這小騷韃子在這里妄加揣測?”
朱祁鎮緊了緊身上的羊皮袍子,繼續道,“至于今日宣府閉門不納,咳!朕倒要替朕的楊卿說句公道話?!?
“你方才也說了,宣府乃京畿鎖鑰,城頭守軍看得真切,朕雖在城下,可你們的瓦剌鐵騎就在咫尺之遙。”
“倘或爾等設伏在后,楊卿貿然開門迎駕,爾等趁機掩殺而入,則大明北門洞開,京師危如累卵。”
“楊卿身負守土之責,故而他寧可背負不迎圣駕的罪名,寧可將來被朕怪罪,也不敢拿大明江山冒險,這般處置,正是老成謀國之道!”
“當年太祖皇帝設立九邊,要的就是這等沉穩老將!怎么?難道你要他為全君臣虛禮,而置天下安危于不顧嗎?”
伯顏帖木兒眼睛一瞇,嘻嘻笑道,“陛下真是伶牙俐齒,您這般模樣,才是天子風采,先前您一直對臣愛搭不理,可叫臣好生無趣啊?!?
朱祁鎮聞言勃然變色,厲聲喝道,“放肆!”
他修長的手指直指伯顏帖木兒,“朕警告你,休要再動手動腳,對朕行此輕薄之舉!朕不是太宗皇帝,更不是先帝,朕根本就不好那一口——”
話到此處突然頓住,皇帝的臉上閃過一絲嫌惡,“就算退一萬步說,即便先祖確有好尚,也是青睞安南國那些清秀可人的童子,豈會看得上你這等渾身腥膻的草原莽夫?”
伯顏帖木兒哈哈大笑,他又坐回了那張虎皮椅上,“好一個天道輪回!當年你的永樂太爺爺把人家安南胡朝子弟閹割為奴,賞給你的洪熙爺爺和你的宣德老子狎玩取樂?!?
他猛地前傾身軀,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光芒,“如今陛下您這朱家子孫落到臣的手里,這不就是你們漢人最愛說的‘報應不爽’嗎?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啊!”
朱祁鎮自是不甘示弱,他上下打量著伯顏帖木兒魁梧的身軀,目光冷冽地嗤笑道,“呸!似你這般虎背熊腰的騷韃子模樣,就是自薦枕席朕也瞧不上,你還是留著這副皮囊去討好你們的瓦剌可汗脫脫不花吧!”
“何況當年我大明王師橫掃安南,半年之內連克東都昇龍、西都清化,將胡季犛全族一網打盡,太宗皇帝才能安南予取予求。”
皇帝陡然提高了聲音,“而今你們瓦剌不過僥幸得手,將朕困于此處,卻連九邊一城都攻不破!”
“朕的太子尚在京師,朱氏宗親更是遍布天下,就憑你們這點能耐,也配跟我們朱家談什么現世報?”
伯顏帖木兒嘴角噙著玩味的笑意,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虎皮椅的扶手,“臣可不敢妄議你們的朱家氣數,臣只是在說,這報應啊,可是全都應在陛下您一人身上了?!?
朱祁鎮的面色驟然鐵青,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壓抑的怒意,“你——”
伯顏帖木兒慵懶地靠在虎皮椅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扶手,“陛下說楊洪老成持重,為保城池才閉門不納,確實在理?!?
“但陛下可曾想過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自八月十五您龍困淺灘那一刻起,在大明臣子眼中,您可能已經不再是他們的皇帝了?!?
朱祁鎮羊皮袍袖下的雙手忽地攥緊,“大膽!你這話是何居心?!”
伯顏帖木兒慢條斯理地撫弄著虎皮上的紋路,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臣不過是實話實說啊,這土木堡距北京不過兩百里的路程,兩日三夜,莫說是八百里加急,就是尋常驛馬也該跑個來回了?!?
說著,他朝袁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陛下若不信,大可問問您的錦衣衛,他為了向您的母后送信討賞,不是剛從懷來衛回來么?”
伯顏帖木兒皮笑肉不笑地又補了句,“袁彬!這兩百里的路可還順當?皇太后殿下的賞賜,可還入得了也先太師的眼?”
朱祁鎮猛地轉身,羊皮袍角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袁彬慌忙跪地,“回稟陛下,皇太后殿下的賞賜確已送到,只是也先太師是否滿意,臣實在不敢妄斷?!?
“呵呵!”
朱祁鎮冷笑一聲,“你們這群韃子向來貪得無厭,朕的母后就是搬空內帑,怕也填不滿你們的胃口!”
伯顏帖木兒斜倚在虎皮椅上,“賞賜厚薄暫且不論,關鍵是,袁彬能如此神速往返,不正說明從京師到九邊的驛道暢通無阻?詔令傳遞毫無滯礙?”
“楊洪坐鎮宣府要沖,塘報一日三至,可偏偏就在這樣的情勢下,他非但決意緊閉城門,對城下的陛下視若無睹,甚至連面都不愿露,陛下不覺得蹊蹺么?”
伯顏帖木兒突然壓低嗓音,帶著草原人特有的直白,“臣敢斷言,楊洪定是嗅到了風聲,察覺朝中風向有變,這朝廷之中,恐怕已經有人想放棄您這個被俘虜的皇帝了?!?
朱祁鎮盯著伯顏帖木兒看了一會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放棄朕?誰敢放棄朕?憑什么放棄朕?”
“朕既未頒退位詔書,也未行遜位之禮,朝中諸公能用什么名目放棄朕?又有什么理由敢放棄朕?”
伯顏帖木兒覺得朱祁鎮這模樣真是迷人極了,一時之間竟看得呆住了,只能下意識地喃喃道,“欽徽二宗……”
“住口!”
朱祁鎮突然厲聲打斷,“休要拿靖康舊事來恫嚇于朕!朕知道你要說什么,可在名分上,朕與欽徽二宗自有云泥之別?!?
他向前逼近一步,雖然身著粗陋皮袍,卻依然不減帝王威儀,“金太宗下詔將欽徽二宗廢為庶人,是在靖康二年二月,而宋高宗建立南宋,是在靖康二年五月?!?
“也就是說,宋高宗應天登基,是在欽徽二宗被為庶人的三個月之后,況且,宋高宗登基后,即刻向金國稱臣?!?
“那么,宋高宗既然自甘為金國之臣,金太宗自然能以宗主之名廢其父兄,這才叫名正言順?!?
“而你們瓦剌是廢不了朕的!因為也先的太師之位承自脫懽,而脫懽乃我太宗皇帝親封的順寧王,世代為我大明臣屬!”
“也先亦受封為我大明瓦剌都總兵、答剌罕、太師淮王,大頭目、中書右丞相,反正不管多少個稱謂,說到底,從名分上講,也先總還是我大明的臣子。”
“這天下只有君黜臣,豈有臣廢君之理?除非也先太師能像當年金太宗逼宋高宗低頭一樣,讓我大明向你瓦剌俯首稱臣,否則,就憑你們,還沒有那個資格廢了朕的皇位!”
“朝廷若是當真放棄朕,將朕貶為庶人,那便是等同于昭告天下,瓦剌有權廢立我大明天子,大明已經自認臣服于虜廷,已然向瓦剌北面稱臣,已然將太祖皇帝打下的萬里江山拱手讓人!”
“如此有辱國體、遺臭萬年的荒唐事,哪個不開眼的臣子敢提議附和?屆時莫說那科道御史的彈劾奏疏能堆滿乾清宮,就是天下讀書人的唾沫,也能把他們給活活淹死!”
“所以你不要拿廢立之事來恐嚇朕,朕也不是那三歲小兒,朕雖身陷氈帳,卻也不是那等聽風就是雨的愚昧之人?!?
帳外雨勢漸歇,只剩零星的雨滴從氈檐滴落,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然而天際的雷暴卻愈發肆虐,一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裂夜幕,將整個營地照得如同白晝。
電光閃爍間,可以看見遠處山脊上扭曲的枯樹黑影,在狂風中張牙舞爪,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混合著羊毛氈帳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腥膻味。
雷聲接踵而至,時而如戰鼓轟鳴,時而似天崩地裂,轉瞬間,又一道驚雷在頭頂翻滾炸響,震得帳幕簌簌顫抖,連案上的銅燈都跟著搖晃起來。
伯顏帖木兒凝視著侃侃而談的朱祁鎮,忍不住露出一種“大灰狼逗弄小白兔”的玩味笑容,“陛下所言極是!我瓦剌的確沒有資格廢立大明天子,但若是大明另立新君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取過案上那壺方才推到皇帝面前的馬奶酒,在掌中左右掂量了一番,見壺身依舊沉甸甸的,顯然是朱祁鎮滴酒未沾,便又重新放回案幾上,“另立新君總不會有損國格吧?”
“倘或另立新君,陛下可就是大明的‘太上皇’了,到那時,陛下的處境可就微妙得很了?!?
伯顏帖木兒吐出的每個字都像鈍刀割肉,“一個在瓦剌做客的太上皇突然回鑾,您說滿朝文武該如何自處呢?楊洪正是看透了這一層,所以才選擇既不開門迎駕,又不現身相見?!?
“因為楊洪若是開門,無非就只有兩條路,要么被新君視為‘圖謀復辟’的亂臣,要么被史官記作開門揖盜、引狼入室的國賊。”
“所以啊,這位鎮朔將軍選了最聰明的一招,城門緊閉,靜觀其變,如此一來,則既能保全宣府重鎮,同時又保住了自己了項上人頭,高明,實在是高明!”
“依臣看,陛下現在就像草原上的白毛風,誰沾上,誰就得凍掉一層皮?!?
朱祁鎮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凌厲之色,“你的這些‘假設’、‘如果’的言辭,不過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罷了!”
“倘或朝廷當真有另立新君之意,母后殿下又怎會立即應允給你們賞賜?這分明就是要換朕回京的明證!無非是你們瓦剌不答應放人?!?
“所以,你不必在此費盡心機地挑唆,只要母后殿下坐鎮宮中,只要朕仍有一息尚存。”
朱祁鎮抬手點了點自己的心口,“朕,就永遠是大明的天子!”
伯顏帖木兒沖著朱祁鎮翻了個毫不掩飾的白眼,這位正統天子還真是普通且自信,“既然陛下不愛聽假設,那臣就說點板上釘釘的事,楊洪閉門不戰,還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明已無再戰之兵!
朱祁鎮冷冷道,“你又知道了?你倒是比朕還了解大明軍情。”
伯顏帖木兒笑道,“臣當然知道了!整個蒙古都知道??!正統九年,兀良哈犯延綏,楊洪與韓政率軍出大同,追襲至應昌別兒克,殺得兀良哈那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楊洪猶嫌不足,又追至克列蘇,面對據險死守的兀良哈,楊洪親率將士沖鋒陷陣,生擒打剌孩等首領?!?
“這一仗發生在五年之前,也就是五年之前,楊洪能率軍一路從獨石追到朵顏穩都兒,再殺入拖北以克列蘇大漠,面對列陣以待的兀良哈精兵,二話不說就揮刀沖陣,最終奪回全部被掠人畜,大勝而歸。”
“可如今呢?這位曾經追亡逐北、威震漠北的猛將,面對我瓦剌區區數十游騎,竟連城門都不敢開!更可笑的是,他連派兵救駕的念頭都不敢有!這要放在五年之前,簡直是天方夜譚!”
伯顏帖木兒愈發咄咄逼人,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快意,“陛下,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土木堡一役,您已經把大明所有的精銳都葬送殆盡了!那些能征善戰的將士,那些百戰余生的老兵,全都葬送在了您的一意孤行之下!”
“現在的大明,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空殼子罷了!只要我瓦剌輕輕一推,這個金玉其外的架子就會轟然倒塌!”
他突然獰笑起來,“到那時,我的陛下,您就不再是什么九五之尊,而是我伯顏帖木兒此生最珍貴的戰利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