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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南遷之議成絕響

其實從現代人的視角來看,在土木堡之變后的所有政治斗爭中,孫太后的選擇或許才更容易被共情。

因為她首先是一個母親,其次才是一個女政治家。

而作為一個母親,孫太后目前的訴求是極其樸素而純粹的。

其一,她要確保朱祁鎮(zhèn)能平安歸明。

其二,她要守住朱祁鎮(zhèn),以及朱祁鎮(zhèn)這一脈的皇位繼承權,不讓大統(tǒng)旁落他支。

其他什么“天子守國門”的大義,什么“南遷即亡國”的警告,在她心里恐怕都比不上朱祁鎮(zhèn)的一根頭發(fā)絲兒。

至于南遷后大明會不會重蹈南宋覆轍,退守江南偏安一隅后能否延續(xù)國祚?

孫太后根本不在乎。

戰(zhàn)也好,和也罷,守城殉國也好,南遷續(xù)命也罷,只要能讓她的祁鎮(zhèn)平安歸來,只要能讓大明的皇位留在祁鎮(zhèn)這一脈的血統(tǒng)里,任何代價都值得付出。

她眼中沒有天下興亡,沒有社稷安危,沒有黎民疾苦,甚至沒有大明王朝的未來,她看到的,僅僅是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命懸一線,等待她這個母親去拯救。

那些關乎王朝命運的戰(zhàn)略抉擇,那些士大夫們整日掛在嘴邊的家國情懷,在一位母親最原始的護犢本能面前,全都無足輕重。

弄清楚這一點后,就能理解為什么歷史上的孫太后對于謙等“救國功臣”恨之入骨了。

因為在她看來,于謙在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的赫赫功勛,以及其在景泰朝的榮華富貴,全部都是用她兒子的性命作賭注換來的。

每一次堅決抵抗瓦剌的軍事行動,每一道固守北京的詔令,都可能激怒瓦剌,增加朱祁鎮(zhèn)被也先撕票的風險。

如果張祁沒有成為朱祁鈺的替身,那么按照孫太后“救子第一”的思維邏輯,她根本不會考慮打什么北京保衛(wèi)戰(zhàn)。

她心目中最理想的解決方案是,大明應當立即南遷避敵鋒芒,爾后割讓華北,用金銀財帛向也先贖回朱祁鎮(zhèn)。

只要她兒子能平安歸來繼續(xù)當皇帝,其他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所有問題都有轉圜的余地。

至于北方領土淪喪?

那可以日后再圖收復嘛。

邊境百姓遭殃?

那都是可以犧牲的代價。

王朝威望受損?

反正這天下到底還是姓“朱”。

所以,孫太后是恨極了于謙。

她不是恨于謙救國,而是恨他寧可冒著讓她的兒子慘死在異族手中的巨大風險,也非要跟也先開戰(zhàn),而不是先確保朱祁鎮(zhèn)能夠活著回來。

在孫太后的觀念里,當于謙等主戰(zhàn)派在朝堂上堅持“社稷為重,君為輕”的原則時,就等同于做好了犧牲她兒子的準備,等同于選擇去用她兒子的鮮血來染紅自己的仕途。

這對任何母親來說,都是最殘忍的背叛。

這也正是為什么在歷史上的朱祁鎮(zhèn)本人都認為于謙有功的情形下,孫太后卻始終無法原諒于謙的根本原因。

她對于謙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恨意已然無關政治,而是源于一個母親最本能的憤懣。

而這種源自本能的憤怒與仇恨,卻遠比任何政治對立都更加深刻而持久,也遠比任何政治考量都更要強烈而純粹。

因此,張祁試圖調解于謙和孫太后之間矛盾的方法也十分簡單粗暴。

他直接在朝堂上給于謙來了個“保護性禁言”。

他不動聲色地在朝堂上給于謙劃了條紅線,只談糧草兵甲,莫論國是更張。

于謙只需專注籌措糧餉、整飭軍備等具體事務,而那些涉及帝位更迭、君父生死的敏感話題,則統(tǒng)統(tǒng)交由張祁這個“冒牌郕王”來應對。

如此一來,于謙依然可以運籌帷幄,但再不會因直言進諫而引火燒身,孫太后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找不到發(fā)作的由頭。

用現代職場的話來說,這就是典型的“讓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讓合適的人背合適的鍋”。

只不過在大明的朝堂上,這套操作直接關系到人頭落不落地的問題。

當然,張祁并未直白宣稱,“本王就是不在乎朱祁鎮(zhèn)那個昏君”,而是巧妙地以史為鑒,通過宋欽宗的悲慘遭遇,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在軍事失利的情況下,任何和談都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遮羞布。

戰(zhàn)場上打不贏,談判桌上怎么談都是沒有用的。

那些妄圖以割地賠款換取君父性命的提議,非但不能保全朱祁鎮(zhèn),反而可能使其重蹈宋欽宗受盡折辱的覆轍。

他更進一步指出,倘或大明倉促南遷,無異于承認南北分裂的既成事實。

屆時,瓦剌極可能效法金人故智,扶植朱祁鎮(zhèn)建立“偽朝”,而南遷朝廷為維系正統(tǒng),必將另立新君。

如此“二帝并立”之局一旦形成,即便朱祁鎮(zhèn)日后得以僥幸歸國,也不過重演宋欽宗向高宗乞居太乙宮,欲出家為道以茍全性命而不可得的凄慘結局。

果然,張祁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一出,南遷派頓時噤若寒蟬。

南遷派之所以敢肆無忌憚地鼓吹遷都,無非是倚仗孫太后的支持。

而孫太后的權力根基,恰恰建立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倫理體系之上。

她與朱祁鎮(zhèn)不僅是血脈相連的母子,更是休戚與共的政治同盟,可謂是真正的“母子一體”。

天子在,則太后尊,天子廢,則太后危。

倘若南遷導致朱祁鎮(zhèn)淪為宋欽宗一般的傀儡,甚至因局勢動蕩而喪命,那孫太后所依仗的政治權威必將轟然崩塌。

到那時,即便朝廷南渡,她的地位也將如無根之萍,再難維系聽政之威勢。

南遷派爭來爭去,若最終反而動搖了她賴以生存的權力根基,豈不是自掘墳墓?

因而這一致命要害正是張祁才能施展的絕殺,也是于謙身為臣子永遠無法直言的禁忌。

于是殿內又一次陷入了死寂,張祁那番將朱祁鎮(zhèn)比作宋欽宗的誅心之論,猶如一柄利劍懸在眾人頭頂,連最敢言的御史都低垂著頭不敢對視。

于謙始終保持著跪姿,身形凝滯如雕塑,他比誰都清楚張祁這番話的分量。

這個家奴是在用郕王的身份替他擋下最危險的政爭,是在用最狠辣決絕的方式盡力保護他,讓他免于直面孫太后之怒。

喉頭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于謙猛地以袖掩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那胸腔里止不住的翻涌咳喘讓他單薄的身軀劇烈顫抖,咳嗽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不休,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殿前傳來窸窣的衣袍摩擦聲,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位身著緋紅錦雞補子官服的老臣顫巍巍出列。

烏紗帽下,那張布滿老人斑的臉上刻滿歲月的溝壑,渾濁的雙眼卻仍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他身形佝僂如枯松,雙手扶著玉帶緩緩下拜時,指節(jié)突出的雙手不住顫抖,朝服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松垮的皮膚下隱約可見青紫色的血管。

只見那老臣一捋衣袖,啟口道,“若論南遷之利,滿朝諸公,恐無一人比老朽更知其便!”

“昔年臣于永樂二十二年奉召北上,入朝任行在禮部侍郎,彼時仁宗皇帝初登大寶,深知南北供給之艱,老臣遂上書陳言十策,力陳北京漕運艱難、供給繁費之苦,勸諫仁宗皇帝還都南京。”

“仁宗皇帝寬厚仁明,深思熟慮,最終亦嘉許采納,然天命有歸,仁宗皇帝圣壽未永,宣宗皇帝嗣位后,仍遵太宗皇帝遺訓,深耕北方。”

張祁聽到這一節(jié),立刻認出了眼前的老者,此人正是當朝禮部尚書、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的胡濙。

胡濙突然話鋒一轉,“然則今日之勢,卻與當年迥異!昔年太祖皇帝定鼎之初,慮及北疆之憂,分封九大塞王,以屏藩九邊,使諸王‘外御強虜,內固根本’,故而燕、寧、代、谷諸藩皆坐鎮(zhèn)險要,各守要沖,九邊固若金湯,此乃祖宗深謀遠慮之制!”

“然則太宗皇帝靖難之際,曾許以割讓大寧之地,以換取兀良哈三衛(wèi)出兵相助,及其登極,果真南遷寧王于南昌,徙大寧行都司于保定,使故地淪于蒙古之手。”

“此事雖無明詔可考,然觀其結果,大寧衛(wèi)形同棄土,大寧故地盡入蒙古兀良哈三衛(wèi)之手,邊疆再無屏障,蒙古鐵騎直逼京畿,屢屢犯塞。”

“此非一時之患,而是長遠之憂,臣竊以為,太宗皇帝遷都北京,并以陵寢定于斯,非僅因龍興之地,實欲使后世子孫銘記北疆之患,不可輕棄寸土。”

“昔年大寧之失,已使九邊門戶洞開,今若再棄北京,則薊遼屏障盡撤,虜騎可朝發(fā)夕至,試問長江天塹,能擋得住瓦剌鐵騎幾時?”

胡濙說到此處,蒼老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幾分沉痛,“再觀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一征斡難河,摧本雅失里之鋒;再戰(zhàn)忽蘭忽失溫,碎馬哈木之膽;三掃屈裂兒河,焚阿魯臺之積聚;四巡大漠,懾群虜之魂魄;五出榆木川,雖龍馭上賓,而胡騎不敢南窺。”

“凡此五征,竭天下之力,勞將士之血,何為也?惟欲犁庭掃穴,永絕北患!太宗皇帝鑾輿親征,躬擐甲胄,非好大喜功,實為社稷萬世之計!”

“今若輕棄北京,還都南京,則九邊藩籬盡廢,胡馬可直抵居庸,太宗皇帝櫛風沐雨二十載,親冒矢石所得之土,將復淪于腥膻,將士浴血奮戰(zhàn)所拓之疆,終拱手讓于虜寇,如此,則五征漠北之功,盡付東流,數十萬將士之血,徒灑荒原!”

“昔年靖難之役,太宗皇帝以北平一隅而取天下,如今形勢雖危,卻遠未至山窮水盡之境,北京城高池深,尚有十萬人馬,宣府、大同諸鎮(zhèn)兵鋒猶在,勤王之師旦夕可至,北方山河險固,絕非必亡之地!”

“太祖皇帝分封塞王,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皆為此日之防,北京者,非特一城,實乃社稷之盾,守之則北虜震懾,棄之則邊疆蕩然。”

胡濙須發(fā)皆張,情緒激昂,“臣敢問,若南遷之后,他日瓦剌挾陛下據北京稱制,屆時九邊諸王是當奉南都新詔,還是尊北狩舊主?非徒棄疆土,實乃自亂宗法,動搖國本啊!”

這一席話擲地作金石聲,尤以“無一人比老朽更知其便”一句,令滿朝震動。

仁宗朝時南遷之議的首倡者,今竟成主戰(zhàn)之砥柱,個中深意,令人扼腕。

胡濙說到痛處,突然踉蹌跪地,那枯瘦的身軀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晃,渾濁的淚水順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竟至痛哭失聲,“老臣愚鈍,未能早諫,方才遺下今日之患!”

就在這悲愴之際,殿角突然炸響一聲尖利的叱喝,“敢言南遷者,斬!”

張祁猛然回首,但見一個身著蟒袍的宦官正戟指怒目,那根顫抖的手指直指南遷派首領徐珵的鼻尖。

這一聲叱喝,猶如驚雷劈開陰云,又似利劍斬斷亂麻。

電光火石間,原本跪地咳嗽的于謙突然挺直脊背,重重叩首,“敢言南遷者,斬!”

雖久咳傷喉,其聲卻如金鐵交鳴。

緊接著,陳循、胡濙等重臣紛紛以頭搶地,蒼老的聲音混著哽咽,齊聲高呼,“敢言南遷者,斬!”

這呼聲初時三三兩兩,繼而如星火燎原,終成滔天巨浪。

從六部尚書到科道言官,從勛貴武臣到翰林學士,文武百官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浪,一波接一波跪伏在地。

吶喊聲從最初的參差不齊,漸漸匯成震耳欲聾的聲浪,“敢言南遷者,斬!”

“敢言南遷者,斬!”

“敢言南遷者,斬!”

“斬!”

“斬!”

“斬!”

……

張祁坐回了王位上,目光掃過殿中黑壓壓跪伏的群臣,最終如利箭般釘在面如槁木的徐珵身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南遷之議已成絕響。

那一聲聲“斬”字,恰似一柄柄利劍,不僅斬斷了倉皇南逃的退路,更在煌煌大明的脊梁上,用滾燙的烙鐵刻下了永世不可磨滅的誓言,“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恍惚間,張祁仿佛看見永樂大帝的英魂正屹立在奉天門中,那襲龍袍在朔風中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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