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話音方落,殿內群臣便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只見幾位年邁的大臣捋著長須,眉間溝壑深鎖,時而微不可察地頷首示意,年輕些的官員則湊近耳語,眸中精光流轉,在深思與揣度間來回逡巡。
“少司馬所言甚是......”
“靖康之恥猶在眼前......”
“此事的確值得深思......”
張祁暗自點頭,知道于謙已然找準了關鍵所在。
兩宋歷史對于大明王朝的影響可謂舉足輕重,乃至明朝諸多國策皆以兩宋得失為鏡鑒。
譬如,明末的崇禎皇帝始終執意堅持寸土不讓,寧愿讓帝國的有生力量白白消耗在遼東戰場上,也不愿與皇太極議和,寧可讓太子坐困京城,也不肯讓其南渡自立。
這些決策的背后,正是受兩宋屢次議和,卻失地愈多、疆土日蹙的歷史教訓所影響。
然則,明末世局已非今日可比。
彼時國勢日頹,如西山殘照,而今大明開國不過八十余載,正值如日中天、國勢鼎盛之時。
是以于謙此番進言,恰似庖丁解牛,可謂一語中的,直擊要害。
張祁望著徐珵面紅耳赤的窘態,不禁反思道,自己方才是不是有點兒反應過度了?
歷史上的于謙只是在政治斗爭中落敗了。
不代表于謙就是重生宮斗文里的那種“柔弱無助的小可憐”啊。
這位年過半百的重臣,在大明官場摸爬滾打數十載,早已是歷經風雨的老成之士。
以他五十一歲的年紀,在大明都該當上含飴弄孫的“祖父”了,何須自己這個自身都難保的穿越者來瞎操心?
思及此處,張祁不禁暗暗自嘲道,自己先前一心為護于謙周全,竟鬼使神差般地生出要當廷杖殺徐珵的念頭,未免也太過自作多情了。
倘若讓于謙知曉自己這番心思,怕是會啞然失笑,覺得莫名其妙吧。
正當張祁暗嘆于謙已占盡上風之際,徐珵突然暴喝一聲,聲震藻井,“于謙!”
聲如裂帛的金殿梁柱間,徐珵纖長的手指如利劍般直指于謙眉心,“爾等主戰之臣大言煌煌要死守京城,敢問,若那也先挾持陛下兵臨城下,爾是要炮轟御輦,令天子蒙塵于陣前?還是要三軍將士對圣天子刀兵相向?!”
他額角青筋暴起,嗓音陡然拔高了八度,“這陷君父于險境、悖逆人倫的千古罵名,爾可擔得起?!這九族俱滅的滔天大罪,爾可敢承擔?!”
這一喝猶如驚雷乍起,滿朝文武俱是悚然屏息,金磚地面仿佛沁出森森寒氣。
徐珵的這記誅心之問,恰似毒龍出淵,直撲向王座前那道緋袍身影。
陷阱題!
這是一道陷阱題!
張祁瞳孔驟然收縮如針,五指猛地攥緊腰間素帶,突然厲喝亦如驚雷炸響,“于謙!你閉嘴!你給本王噤聲!”
這一記怒吼竟震得他頭頂宮燈左右搖晃。
只見張祁廣袖翻飛間已起身離座,直指于謙的手勢竟帶起破空之聲,“爾若此刻開口,便是自入甕中!”
他一步跨出,目光如電般地橫掃過徐珵冷笑的面容,“好一個瓦剌挾持天子的叩關之問!爾若答守城,便是坐實弒君之罪,若言避戰,便是自承誤國之嫌——”
張祁一個轉身,倏然垂下的手五指如鉤,仿佛要撕碎這殿中彌漫的陰謀氣息,“此乃誅心之問!爾敢應他半句!他便要將你釘死在那千秋史冊之上!”
大殿之上,死寂如淵,唯有張祁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一聲重過一聲。
他一身素服早已凌亂不堪,麻帶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間,幾縷亂發從額間滑下,在蒼白如紙的臉頰旁輕輕飄動,仿佛秋風中的枯草。
那雙平日里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猩紅可怖,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顯然已是怒極。
于謙深潭般的眼眸震顫著倒映出張祁癲狂的身影,他見張祁竟失態至此,心中既驚且愧,仿佛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中,素日里如松柏般挺拔的脊梁竟微微發顫。
方才在朝堂上還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的唇舌此刻仿佛被塞進千鈞重枷,連舌尖都壓著沉甸甸的鉛塊。
喉結艱難滾動數下,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吞咽一把沙礫,齒關相叩間發出細碎的聲響,卻始終未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字句。
少頃,于謙伏下身去,寬大的官袍在地上鋪展如云,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那聲響久久不散,在雕梁畫棟間盤旋,仿佛要將這殿宇的每一寸空間都染上難以言說的沉重。
張祁立于原地,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伏在腳下的于謙,這位年過半百的國之柱石,又成了他這個穿越者眼中的柔弱無助的小可憐,“徐卿當真是好手段!”
他抬眸看向徐珵,聲音如寒冰碎裂,“先設‘忠孝’之陷阱,再布‘弒君’之羅網,這般春秋筆法,怕是連那指鹿為馬的趙高都要自愧不如!”
徐珵不知是否因是有孫太后撐腰,見張祁出言相護,于謙伏地叩頭,竟毫無懼色,“郕王殿下如此急切,莫不是心虛了?下官不過是為社稷安危計,殿下何必如此動怒?”
張祁雙目圓睜,眼中怒火如熔巖迸發,“爾口口聲聲君父人倫,句句不離忠孝大義,莫非這滿朝文武都是不忠不孝之徒,唯有你徐珵一人心系社稷、憂國憂民?”
“好!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今日本王就與諸卿論個明白!瓦剌若真挾持陛下,正說明我大明圣天子乃萬民共主,恰證那也先黔驢技窮,只懂得‘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等卑劣伎倆!”
“天子被俘,固然為社稷之恥,可眼下是戰是和,豈能系于一人之安危?我三軍將士守的是大明山河,護的是天下蒼生,非為一家一姓之爪牙鷹犬!”
“敢問諸公,是讓千萬將士為一人卸甲,任韃虜鐵蹄踏破九門?還是該以江山社稷為重,令三軍持戈衛我大明億兆生靈?!”
“若因畏懼瓦剌挾持圣駕,便棄守京師,任由胡騎南下,束手就擒,這哪里是保全君父?這分明是引狼入室!是自毀長城!這才是真正的陷君父于險境!這才是真正的令天子蒙塵,令將士進退維谷!”
“徐卿口口聲聲要全人倫大義,那本王倒要問問,倘或明日瓦剌就將陛下縛于陣前,徐卿打算如何迎接?是打開京師城門,長跪奉上三尺白綾?還是親自引兵護送也先入主奉天殿?”
徐珵面色沉靜,“殿下此言差矣!下官身為大明臣子,豈敢忘‘君為臣綱’之大義?陛下乃萬乘之尊,天下共主,臣等之性命、榮辱,皆系于陛下一身,如何能因一時之激憤,而棄陛下安危于不顧?”
“殿下口口聲聲‘社稷為重’,然社稷何存?若無陛下,何來社稷?若無君父,何來臣子?瓦剌挾持陛下,正是要亂我大明君臣之心,殿下若執意固守京師,置陛下于險境,豈不正中瓦剌下懷?此非忠君,實為誤國!”
“殿下言‘將士進退維谷’,然下官請問,若陛下因我等固守而遭不測,天下人將如何評說?史筆如鐵,后人將如何記載?是贊殿下‘鐵血衛國’,還是斥殿下‘不忠不義’?”
“下官不敢茍同殿下之策,只因下官深知,君父之安危,重于泰山,臣子之職責,在于護主,而非逞一時之勇!”
“下官斗膽問一句,若眼下被縛瓦剌陣前的,是太祖高皇帝,殿下可會說出‘不以一人危廢社稷’之言?”
倘若張祁不是穿越者,此刻只怕早已被徐珵這番言辭逼入絕境,啞口無言。
畢竟,徐珵所持之論,句句緊扣封建社會的核心價值觀。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這套倫理體系如同鐵律,維系著整個王朝的運轉,幾乎沒有任何辯駁的余地。
偏偏張祁并非是大明土著。
他聽到這番話的第一反應,并非惱怒于徐珵暗指他有“弒君殺兄”之嫌,而是心頭猛然涌起一股荒誕與憤慨。
天吶!
朱祁鎮這廝何德何能,也配與明太祖朱元璋相提并論?
朱元璋是何等人物?
那是開天辟地、再造華夏的一代雄主,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血路,白手起家創立大明江山的千古一帝!
而朱祁鎮呢?
不過是個優柔寡斷、昏聵無能的敗家子,是一個因輕率冒進而葬送數十萬大軍,最終淪為階下囚的庸懦之君。
拿朱祁鎮來類比朱元璋,這真的不是對朱元璋的侮辱嗎?
張祁心中冷笑,徐珵這番言辭,看似義正辭嚴,實則漏洞百出,只是他站在封建倫理的道德高地上,自以為無人能撼動罷了。
可張祁就是不信這個邪。
他深知,若任由徐珵以“忠君”之名綁架朝堂,大明必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張祁盯著徐珵沉默片刻,隨后忽然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譏諷與不屑,“徐珵,你口口聲聲以君父為天,以綱常為理,卻不知你今日之言,正是對太祖高皇帝最大的褻瀆!”
“太祖皇帝何等英明神武,豈是尋常君王可比?昔年鄱陽湖水戰中,太祖皇帝亦曾身陷絕境,因受陳友諒大軍之圍困,戰船擱淺,箭矢如雨,將士死傷殆盡,仿佛大勢已去?!?
“即便如此,太祖皇帝也未曾想過茍且偷生!寧可拔刀自刎,也絕不愿被俘受辱!若非高陽侯(指朱元璋當時的牙將韓成)舍身相救,主動穿上太祖皇帝袍服,假扮太祖皇帝跳湖引開敵軍,太祖皇帝又豈能脫險?”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氣節!這才是真正的社稷之重!太祖皇帝寧可一死,也不愿成為敵人的籌碼,更不愿讓麾下將士因他一人而自縛手腳!”
“方才你斗膽一問,本王亦在此斗膽一答,倘或今日被縛陣前的是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定然會寧死不辱,絕不會屈膝求生,任由瓦剌挾持,南下踐踏我大明山河!”
“你今日在這奉天殿上,與本王爭論該不該守衛京師,可曾想過太祖皇帝創業之艱難,又可曾想過這大明的江山究竟是如何打下的?”
“爾等口口聲聲忠君護主,可你心中,究竟是將陛下視為太祖皇帝那般寧死不屈的英雄,還是貪生怕死的懦夫?你又如何斷言,陛下會甘心屈辱茍活,助紂為虐,縱容瓦剌荼毒我大明子民?”
徐珵被張祁這一記釜底抽薪震得心神俱顫,額間冷汗涔涔而下,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他精心設下的陷阱,竟被張祁以雷霆之勢反將一軍,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原本的盤算,是意圖誘導張祁承認自己不顧朱祁鎮安危,甚至當廷暗示張祁有意借瓦剌之手除掉皇帝,取而代之。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張祁不但沒有落入他的圈套,反而以更凌厲的姿態反撲,直接將矛頭指向了朱祁鎮!
被俘之君,本就該以死殉國!
若不自盡,便是辱國!
這一招不僅徹底瓦解了徐珵的攻勢,更是讓他一下子便陷入了兩難境地。
倘或徐珵繼續堅持要“保全君父”,便等同于承認朱祁鎮貪生怕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失節之君”。
而若改口附和張祁的“殉國論”,則無異于自打耳光,承認自己先前南遷的主張有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珵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然而,徐珵卻張口結舌,心中翻江倒海,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局。
張祁見徐珵的面色青白交加,心中暗自得意。
不管怎么說,今日這番舌戰,他算是變相救了于謙一命。
即便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傳入孫太后耳中,也是他這個“郕王”圖謀不軌,與于謙毫無干系。
不過他心中雖喜,面上卻依舊冷若冰霜,“徐珵,爾若當真有心保全君父,就該想想如何整軍備戰,為今之計,唯有固守京師,方能震懾瓦剌,令其不敢輕舉妄動,不敢謀害陛下!”
“與其在此危言聳聽,不如想想如何為國分憂,為陛下解困,而非妄圖以‘忠孝’之名,行誤國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