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港的月色被腥咸海風揉碎,我蹲在福船桅桿上,看甲板人群隨提線木偶晃動如潮。
戲班主手中的傀線泛著珍珠光澤,是泉州特有的“月影絲”,木偶唱腔卻帶著古怪的吳儂軟語——本該演《目連救母》的戲碼,唱詞卻夾著“丙寅”“乙未”等干支。
“謝昭,你扮啞巴學徒上船,就為看戲?”紅姑的聲音混在浪聲里傳來。這船娘赤腳纏著鮫綃,腰間別把鑲螺鈿的短刀,據說是三寶太監賜給她祖上的。這紅昭就是這艘船的船娘,在這艘船上活動,她比我們更熟悉,我們需要她的幫忙。
我比劃著手語指向木偶關節——那里栓著枚眼熟的萬歷銅錢,正是墨九娘余黨的標記。
紅姑突然揚手,短刀劈斷傀線。木偶頭顱滾落甲板,腔內掉出張泡桐油的信箋,血字猙獰:
“月圓夜,傀舟沉,雙生祭海神。”
底艙彌漫著腐木與桐油味。
紅姑撬開第三塊艙板時,霉斑間赫然露出湘西趕尸符:“墨九娘的人混進造船匠,在水密隔艙里養傀蟲。”
我捻起符紙搓了搓,朱砂竟摻了磁石粉——這是防南洋羅盤定位的陰招。
“十二道水密艙,每艙藏一具藥人。”謝云閑的折扇忽然挑起我后領,“你猜藥引是什么?”
我拍開扇子:“總不會是韭菜餡餃子。”
他輕笑,折扇尖戳向艙壁新補的樟木:“雄黃混鯨脂,專克海蠱——可惜他們用錯了樟樹,這是閩南的哭血樟,汁液遇雄黃會……”
爆炸聲打斷話音。
我們撲向舷窗時,二號艙已燃起幽藍火焰,隱約可見人影在火中起舞——是泉州傀儡戲的“火鼎公”祭禮,但舞者關節反折的角度,分明是活人!
紅姑的短刀劈開濃煙:“跟我來!貨艙有救生舢板!”
“慢著。”謝云閑折扇勾住她腰帶,“傀蟲嗜雄黃,這把火是沖著我們來的。”
他忽然扯斷我腰間玉佩,甩入火場。玉刃割破藥人胸腔的瞬間,青綠色蠱蟲噴涌而出,遇雄黃燃成火網。
“魯班尺三丈六,走坤位!”紅姑踹開暗門。
我們跌進貨艙時,二十具未完工的傀儡正隨船身搖晃起舞。謝云閑的折刀釘住領頭傀儡的足跟:“湘西控尸術混了泉州傀戲,墨九娘倒是會省工錢。”
我銀針連發,刺入傀儡耳后“翳風穴”。中針者僵直片刻,突然齊聲尖笑——喉間竟藏著改良過的南洋口簧!
“捂住耳!”謝云閑旋身甩氅,夾纈面料裹住音波。
紅姑趁機擲出短刀,刀柄螺鈿反射月光,正刺傀儡眉心機括。
卯時的晨光照透殘煙時,我們在底艙暗格里找到本《刺桐船譜》。
紅姑摩挲著譜上某個名字,忽然冷笑:“我說墨九娘怎知水密艙構造——這造船譜是我爹親筆,他死在南洋十年了。”
謝云閑用折扇挑開泛黃紙頁:“令尊的字,和墨九娘批注的《天工開物》倒有八分像。”
我湊近細看,譜上繪著福船龍骨圖,朱批小字寫著:“乙未年驚蟄,改哭血樟為降真香木,可避海蛟。”
紅姑突然撕碎船譜:“難怪我娘臨終前說,爹是被海蛟吞了魂——原來魂早賣給墨九娘!”
海風灌進破艙,帶著咸味的紙屑如白蝶紛飛。謝云閑忽然用折扇敲我額頭:“教你個乖——越是血親,越愛相殺。”
我們搶在福船沉沒前跳上舢板。
紅姑搖櫓的手忽然頓住:“月圓夜……不就是三日后?”
我順著她目光望去,海平線上隱約有船隊輪廓,領頭巨艦的帆面繡著饕餮紋,桅桿卻栓滿提線木偶。
謝云閑把玩著繳獲的南洋口簧,忽然吹出聲凄厲調子。
遠處木偶齊齊轉頭,月光下它們的面容逐漸清晰——竟與紅姑有七分相似。
“墨九娘給你備了份大禮。”他笑著將口簧拋入海,“三十六個‘紅姑’,夠你殺到冬至。”
紅姑的短刀劈碎波浪:“老娘的身價,起碼值三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