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是輪到李伯弢有些跟不上萬歷的思路了,怎么說著說著,說到了這天啟年間的兵部尚書“閹黨”馮嘉會了?
他只得說道:“陛下,微臣并不認識馮司諫。”
萬歷點了點頭,說道:“之前左光斗覲見朕的時候,曾提到過關于虜奸對于大明的危害。”
“朕起初倒也未曾太放在心上,誰料數日前,連山西道御史馮嘉會也上了一道奏疏。朕御覽之后,不禁心中一震。”
山西道御史馮嘉會在萬歷四十七年四月上書,會言:兵法曰: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
說:要出乎敵人的意料,攻擊敵人沒有防備的地方。從而,展示出難以預測的樣子。
近來我軍進攻圍剿,軍隊的部署被敵軍知道,敵軍提前設下埋伏,導致三路軍隊潰敗,這都是這個原因造成的。
聽說奴酋異常狡猾奸詐,不但遼東的機密之事全被他窺探,而且京城的邸報,他也用重金抄去,大概是因為他廣泛地布置奸細,傳遞情報。
馮嘉會認為所有的奏章文疏,只要不涉及邊防事務的,就按照平常的做法抄發邸報。
至于其他,怎樣使用間諜,怎樣實行反間計,如何用金銀拉攏收買,對于憨酋應當怎樣當作誘餌來利用,還有作戰和防守采用什么策略,使出什么奇特的計謀,以及哪里設置埋伏——
凡此之類,除了上奏之外,送呈內閣、兵部、都察院以及兵科,各一份揭帖(密函),則不必抄發!
希望這樣一來,朝廷的謀略不至于預先泄露。
“朕今日之所以要提起此事,正是因為自奴酋反叛以來,滿朝文武之中,能談論到虜奸危害的只有寥寥可數的三人。”
李伯弢聞言,接著萬歷的話問道:“不知陛下所言三人,系哪幾位大臣?”
萬歷抬眼望著他,語氣帶著幾分鄭重與考量:“左光斗、馮嘉會......最后一人,便是愛卿你。”
李伯弢聞言,神情不動,似早已有所預料,只是心中卻不明,陛下此時忽然提及此事,又意在何為。
萬歷緩緩開口,道:“依左光斗與你的說法,那建虜軍中主掌用間之事的,正是那叛將李永芳。”
李伯弢微微頷首,以示認可。
萬歷語氣頓了一分,接著道:“而馮嘉會在疏中亦言,建虜花重金抄去邸報,若此言為實,只怕京中早已有其奸細潛伏其間——此說,可當得起?”
李伯弢對于此事不敢輕率,神色凝重,答道:“回陛下,依馮司諫所奏,應該確有其事,臣不敢妄斷,但亦不敢掉以輕心。”
萬歷微微點頭,隨即面色一肅,金口開言道:“李永芳愧負皇恩,背主投虜,不殺不足以警醒大明臣民,不殺難以告慰天聽!”
“如今京中奸細潛伏,若不能盡早擒拿歸案,任其滲透滋蔓,更是會朝綱不穩,社稷動搖!”
他聲調一頓,目光如炬,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朕問你——有良策可解?”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李伯弢有些措手不及,火光電閃之下,忽然想到了一本他曾經很喜歡看的電影——大內密探凌凌漆,這讓他有了一些頭緒,于是朗聲說道:
“回皇上,自然是以‘用間’對‘用間’!”
“哦?!”萬歷雖然帶著考較的心態,但李伯弢的回答確引起了他的興趣,“此意何解?”
“寇可往,吾亦可去!”
“既然區區一夷酋,尚敢對我大明用間設謀,試問——我大明又何懼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當今天下,遼左局勢危急,不止建虜一患,尚有朝鮮、北關蒙古、插漢蒙古,再加上西北的土默特諸部,皆動向莫測、或親或叛。朝廷若欲制敵于先,便須了然其內情,洞察其虛實!”
“其法有二:一則派遣我大明忠勇之士,潛蹤匿跡,滲入敵營,察其軍機;二則吸收心向大明之人,收為耳目,使之反為我所用。”
“則今后遼東用兵,進退皆有憑據,方可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如此一來,若大明灑下大網,收買李永芳周邊人等,探得其作息出行,除之易如反掌!”
“而京中奸細,草蛇灰線,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只要設計得當,收網之后,必有大魚!”
萬歷聞言,沉吟片刻,神色雖無大異,然眼中神光微閃,顯是心有所動。
指間緩緩摩挲著玉如意,面上不動聲色,側目看向李伯弢,緩緩說道:“聽愛卿一言,似已胸有成竹。”
語聲不高,卻透著幾分篤定與欣賞,殿中氣氛亦隨之一靜。
萬歷略頓片刻,又道:“既如此,朕便要問上一問——此事,若真要行之,交由誰辦才穩妥妥帖?”
“錦衣衛,還是東廠?”
他語氣平和,語意卻鋒芒暗藏,目光落在李伯弢身上,靜待回聲。
萬歷的問話并沒有多少意外,整個大明也就這兩衙門能干這“捉奸”的事務了!
只是,李伯弢并未有如此之想,他頓了頓,說道:
“稟皇上,皆不可!”
“東廠提督乃是廠公,職在近侍天顏,未奉圣旨,輕易不得離宮,更遑離開京畿之地。”
“此番若真要成事,所涉疆域廣遠,天南海北皆有可能,若由東廠經手,必有羈絆!”
萬歷聽罷,點了點頭,想到左光斗的提議是用遼東錦衣衛千戶負責此事,隨即問道:“那錦衣衛呢?”
李伯弢略頓片刻,沉聲說道:“錦衣衛原本主責京畿治安,通緝盜匪,緝拿亂黨,如今早已事務繁雜,疲于奔命。若再令其抽調人手,潛伏敵境、行間布線,臣恐怕反而誤了大事。”
“此事關鍵在于一個‘密’字——用人必須精挑細選,訓法也須另設一格,更要斷絕舊日牽連,一切采用單線傳遞的操持法門。”
他稍稍一頓,嘴角帶出一絲譏意:“以錦衣衛眼下的狀況,圍人抓賊尚可,但若論對外布諜、圖謀遠略,臣實在放心不下。”
“更何況......臣既擔心錦衣衛主次不分,又擔心其內外爭功奪利,壞了大計!”
這FBI和CIA怎么可能混在一起!更何況朝廷里人人都知道,這錦衣衛對自己有仇,說他們兩句壞話,李伯弢也沒心理負擔。
“如此說來,就沒有一個衙門可堪大用?若是新設衙署......”萬歷在腦海中,計算了一下俸祿之后,便沉默不語了。
李伯弢抬頭望去,心中已有腹案,緩緩說道:“稟皇上,朝廷之中確有一個衙門可堪大用!”
“哦?哪一個衙門?”萬歷有些奇怪,居然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朝廷機構!
李伯弢雙手一拱,沉聲說道:“兵部提轄塘務塘報房!”
李伯弢如此一說,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這樣的用間機構,若是在六部里無人支持,那就不過是一時權宜之策,終難長久維系。
而將其歸屬兵部,不但名正言順,更可借兵部之勢為其遮風擋雨,至少能讓兵部的官僚,不反對它的存在。
就好像現在的錦衣衛,只要是文官掌控,它便是朝廷臂助;一旦不是,立時就成了文官嘴里的皇上爪牙和鷹犬。
同理,今后要想坐大提轄塘務塘報房,那就只能成為兵部自己的SOB。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提轄塘務塘報房,便是最早意義上的對外軍情系統,用于收集戰場邊疆的軍情,以密報的形式,通過塘站或是驛站,送往兵部。
以薩爾滸之戰為例,報房都是直接派出提塘官,跟隨四路大軍進入戰場,現場發送軍情傳遞至后方。
因此,這報房的提塘官,基本都是有作間諜的一般素質,稍作訓練用于潛伏也不是不能——當然,要想成為真正的MI6凌凌漆,整個機構還是要做些改變。
萬歷對報房倒是了解,但對報房如何處理這些“用間”的事務還是有點疑惑,于是說道:“那你寫個章程,用揭帖上報。”
隨后,他又問道:“不過,京中奸細潛伏,始終乃朕心頭大患,若一切布置妥當,你認為多久可緝獲這些細作?”
李伯弢聞言有些納悶,這種問題其實去問東司房僉書鄭士毅會更準確一些。
不過,考慮到他自己先前已經在做了一些布置,于是想了一個肯定能達成的日期,又加了三個月,沉聲說道:“臣以為,九個月可行!”
萬歷點了點頭,倒是看不出喜怒。
就在此時,方才奉命前往通政司探聽消息的小太監也正巧回返,他戰戰兢兢地跪下回稟:
“啟稟皇上......小的打聽清楚了,這通政司......將那幾道奏章......暫且扣下了,并未呈進御前。”
萬歷聞言,原本正襟危坐,神情未動,只是輕輕掃了那小太監一眼,語聲不急不緩:“哦?扣下了?”
“是誰的主意?”
那小太監一動不動,低頭伏地,艱難的說道:“是通政使姚思仁!”
殿內頓時一靜,連殿角的風聲都仿佛停了下來。
萬歷低頭,指間緩緩轉動著手中的玉如意,目光微斂,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壓抑情緒:“這些奏章......乃是國子監太學生所呈,所涉國家大計、稅賦之策。姚思仁......為何敢自作主張,不呈御前?”
他說到這里,聲音已漸沉,眉頭緩緩攏起,玉如意的轉動也停了。
“通政司連百官進言之路都要阻斷,眼中還有沒有朕?!”
他霍然抬眼,聲音陡然拔高,幾乎震得殿梁微顫:“好大的膽子!是何人準了他們的膽子?!朕未發話,他們竟敢擅斷奏章進止——通政司,眼里可還有朕?!可還有祖宗家法?!”
“放肆!”
萬歷陡然厲聲怒喝,聲如霹靂,殿中侍立的內官皆俯首戰栗,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猛然起身,龍袍曳地一響,御案前的幾道折子隨之微微晃動。
“來人——”
萬歷厲聲喝道,臉色如霜,“傳錦衣衛,拿下姚思仁,朕要問問——到底是被誰指使在擋奏不報,是誰在蔽朕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