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真的有些佩服薛三才的眼光，跟自己日后所知的史實，幾乎一絲不差。

天啟元年（1621），當時兵部左侍郎楊應聘已病逝，兵部尚書黃嘉善被東林黨人彈劾而罷職，右侍郎祁伯裕則被調去了南京，一時間兵部三位主官全數空缺。

這時候，總督三邊軍務的張鶴鳴被直接調任為兵部左侍郎。沒過多久，他又接替了同為東林的王象乾，成為新一任的兵部尚書。

更令人玩味的是，張鶴鳴上任之后，大力提拔了當時還屬于東林的王化貞，成為遼東巡撫。

而這位王化貞，正是首輔葉向高的門生......

此時，薛三才半躺在病榻之上，語氣微弱，卻仍不失從容地說道：

“若是往年，兵部左侍郎的人選，其實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宣大總督，二是薊遼總督，三則是三邊總制?！?

“可到了如今，宣大與薊遼這兩個位置，最多也只能轉任兵部右侍郎了?！?

“老夫便是從宣大總督任上調來，出任京營協理大臣。原本朝廷打算讓我接任兵部右侍郎，只是我早早上疏辭官，這才作罷?！?

“這也可以看出，眼下朝廷對宣大、薊遼兩鎮的看法，和從前已是大不相同。這兩個位置，如今已不再吃香了?！?

關于這點，李伯弢倒是沒有異議。到了天啟年間，接替祁伯裕的新任兵部右侍郎正是來自宣大的總督張經世。

“至于遼東經略，那倒是實打實的要緊差事。但此職雖高，卻難有善終——若是兵敗，便是徹底沒了前程。若真有人能打贏建虜，遼東經略甚至可以直接升任兵部尚書?！?

“就說楊鎬，他便是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經略遼東，一旦打贏了，位置自然水漲船高。只可惜，他敗了?！?

“老夫看來，遼東經略這差事，以后恐怕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想要從這里升上兵部，則是難上加難。”

“但話說回來，若是真有戰功傍身，那可便是一飛沖天。”

李伯弢聞言，緩緩點了點頭。這些他自然早有了解——眼下的升遷路徑雖然還有章可循，但他心里明白，這套制度只會持續到天啟中期，到了后面就逐漸變了樣。

等進入崇禎年間，那更是一片混亂。朝廷用人就像蜻蜓點水，很多官員哪怕只在一些關鍵地方做過一任，甚至只是短暫擔任過某地巡撫，就能被拔擢為兵部左右侍郎，甚至尚書。

整個用人系統的培養、選拔機制，比起萬歷年間要差得多。萬歷雖說拖延升遷，但在一個地方做官，講究年資與政績，至少在制度上還有規矩可循。

而到了天啟和崇禎這兩兄弟手上——一切都成了皇帝多變性格下的產物，朝政用人朝令夕改、任人唯喜。所提拔的臣子素質，大多遠遠不如萬歷一朝。

不過，李伯弢畢竟知曉后世之事，心中卻也清楚：薛司馬說得雖多，卻還漏了一地。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除了他所列的宣大、薊遼、三邊，還有一處地方的巡撫，也是兵部侍郎的有力候選——那便是山東巡撫。

無論是后來的王在晉，還是袁可立，都是以山東巡撫或登萊巡撫而成為兵部侍郎的有力候選。

此時，李伯弢的思緒漸漸飄遠，心里竟開始琢磨起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來。

祁伯裕這次推遲調任，意外地卡住了一整串原本安排好的調動，像是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一連串波瀾。

對李伯弢來說，他這一推延，影響的可不止一個位置，而是三個關鍵人選！

其一，因為祁伯裕遲遲不進京赴任，甘肅巡撫的位置也就一直空著。

朝廷原本的打算是，等張鶴鳴接任三邊總制后，順勢補上甘肅巡撫的缺。結果祁伯裕沒動，這個職位也就跟著耽擱下來。

好在從李伯弢的角度看，職位沒定下反倒是件好事——機會尚在，自己或許還有可乘之機！

其二，祁伯裕拖著不動，也讓張鶴鳴沒法順利上任三邊總制。如此一來，張鶴鳴原本要騰出來的貴州巡撫的位子，也就被一起拖了下來。

這就更讓李伯弢頭疼了——張鶴鳴是個東林色彩濃厚的人，真要他在任，今后若想打交道，可沒那么容易。

若李伯弢想在貴州有所作為，尤其要想解決安奢之亂，還得等到歷史上那位真正能配合的巡撫上任——那人才是和自己一樣的浙黨出身，還是薛司馬的同鄉，彼此之間好說話得多。

只可惜，這一切現在全被拖慢了。

等到張鶴鳴正式出任三邊總制，居然是兩年之后——因為祁伯裕一人就拖了如此長的時間。

如此一來，就算李伯弢有心插手安奢之亂，也沒有太多時間準備，足足兩年的黃金時間被浪費掉了！

其三，貴州巡撫的任命被耽擱，還連帶著也拖住了山東按察使的任命。

李伯弢早就心里有數——下一任貴州巡撫，就是現在，在任的山東按察使！

而這山東按察使一旦調任，空出的職位就得有人接任，而這又直接關系到今后登萊巡撫的人選。

因為歷史上，隨后上任的山東按察使，便是后來接任第一任登萊巡撫的關鍵人物——袁可立雖然名氣極大，但在歷史上他只是第二任的登萊巡撫。

兵部右侍郎、三邊總制、甘肅巡撫、貴州巡撫、登萊巡撫和山東按察司使，這六個位置看似分散，實則環環相扣。

其中，貴州巡撫與山東按察司，也即后來的第一任登萊巡撫皆是浙黨中人，本來李伯弢極有希望從中借力。

但如今卻因祁伯裕一人拖延赴任，打亂了整個節奏。

這貴州巡撫和山東按察司使兩人，若是遲遲不能上任，接手時間短了，李伯弢想要在他們手中推進事務，就難上加難。

所以，這第一步的要務便是要想法子，讓祁伯裕趕緊入京！

而這其中，李伯弢還考慮到了張鶴鳴其人——雖然三邊總制的任命已下，無可變更！

一旦祁伯裕入京，這張鶴鳴就會立刻成為三邊總督軍務！

但對李伯弢來說，這底線就是，張鶴鳴可以成為三邊總制，但絕對不能讓他升入兵部！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重用王化貞，而是此人在兵部尚書的任上毫無能力！

如此一來，李伯弢忽然想到，要想扳倒張鶴鳴，那甘肅巡撫的位置對他來說，就是重中之重，一定要拿下！

而當他望著薛三才那虛弱憔悴的面容時，心中也不禁一緊。

也就在這時他意識到——眼下京營的事務，恐怕也因薛三才的突然病倒而出現了變數。

若自己真要徹底扳倒趙世新，那勢必也要先處理好這個難題。

對他眼下而言，這迫在眉睫的要務，竟是一時紛至，攪得他心緒難寧。

他本就尚未痊愈的身子，在這重重壓力之下，更覺沉重萬分。

這真是官場如棋，一步延宕，滿盤皆變。

眼下的局勢，李伯弢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接下來，就看他如何下這步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