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坐在馬車里長吁短嘆，想著自家妹妹的終身大事——這兩人畢竟是兄妹，互相都為著對方的婚事殫精竭慮的操心著......

這一路的顛簸，終于到了薛府門前。

這已經是李伯弢第二次登門拜訪了，只是此刻心頭沉重，總覺得——也許，這一回便是最后一次。

薛府的老管家似是早有準備，一言不發地將李伯弢引入府內，穿過重重院落，徑直來到一間正屋廂房前。

門“吱呀”一聲緩緩推開，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鼻而來，李伯弢抬眼望去，只見薛三才正躺在榻上，面容憔悴，雙頰凹陷，原本豐盈的白發如今已如霜雪般稀疏而雜亂。

薛三才眼皮微抬，目光中雖有疲態，卻也透著幾分精神。

他緩緩的揮了揮手，老管家悄然關門，退出房去。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藥香繚繞。

李伯弢默默望著榻上的老者，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傷感。

他緩緩走上前，在榻前跪坐下來，低頭輕聲喚道：

“薛公?！?

一時間，百感交集，卻不知從何說起。

薛三才緩緩轉過頭，看向李伯弢，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低弱如絲地說道：

“趁著我這口氣還在，就多說幾句吧?！?

“自打你第一次來拜訪我，到后來參與兵部堂會，再到你進了北鎮撫司......如今還能全須全尾地走出來——”

“老夫都看在眼里，是真心為你高興，也為朝堂高興??！李東門有你這樣的后生，算是有盼頭了?！?

李伯弢聽了這話，神色一凜，沉聲道：“薛司馬，您言重了?！?

薛三才擺了擺手，笑容中透著幾分苦澀：“我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數，撐不了幾天了......這次清查京營，還得多謝你。”

“我記得你第一次上門時，曾提過一事：若真要革新京營，就該在每個營里設一位文官監軍?！?

“你那番話，當時給了我不小的啟發。這回清查軍伍，我就干脆派了兩個文官下去，分駐三十營做檢練。”

“如今看來，這法子確實見效?！?

“今后，若真想打造一支精銳的京營，老夫想明白了——你那法子，確實值得一試。”

薛三才說到這，忽然一陣劇烈咳嗽，臉色也泛起些許蒼白。

“可惜啊......老夫時日無多，恐怕是看不到了?！?

李伯弢一臉悲戚，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頓了片刻，只得強行轉了個話題：“薛司馬，吉人自有天相。只是如今這情形，京營的清查還怎么辦？難不成......這事就這么停了？”

“也不是沒這可能......”薛三才緩緩開口，“若是老夫不在了，陛下又一時半刻沒來得及另選人，那眼下的京營總督趙世新就會順勢暫代老夫的位置?！?

“那可就是個麻煩了！”李伯弢說道。

薛三才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前幾天，趙世新帶著三位提督，請老夫和兵部的幾位同僚吃飯?！?

“哦？”李伯弢問道：“可有說些什么？”

“那是自然，宴無好晏，是來說情的！”

李伯弢聞言，也不意外，說道：“他是請薛司馬手下留情？”

薛三才點了點頭，說道：“雖然也有大司寇的請托，但清查京營這事也是老夫決意要做的，京營糜爛已久，若是承平時期，也就算了！可現在，無論如何都要整頓一番，否則京畿危矣！”

“老夫自然是婉拒的忻城伯的提議。只可惜，這京營協理老夫才上任不足一月，就要......”薛三才沒有再說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李伯弢問道：“薛公，現在京營的情況到底如何？”

薛三才慢慢回想了一下，說道：“三十營的大軍，現在已有超過半數的檢練將情況回報上來了！”

“老夫這幾日還同時，讓人徹查了一下倉庫所在，結合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妙。不過，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從已經查核的十支軍營的情況看：按制，額定有一千四百輛戰車，從萬歷三十六年以來，到現在為止總計損壞了五百八十九輛戰車。

而火器槍炮，原來的數額是七萬零九百九十二件，其中經過查驗能夠使用的只有四萬六千多件。

盔甲有5萬余副，其中破損的就有一萬八千多。

而選鋒營所用之明盔甲七千頂副，帽兒盔、紫花甲九千零二十頂副，則大半破壞。

另外內庫所貯存的銅鑄火器，比如滅虜炮、佛郎機之類，稍微試用一下，就會炸碎?！?

“如此情況，雖然很多都是估算，但即便如此，也讓老夫痛心疾首！”

李伯弢聞言，也不驚訝，他心知肚明，薛三才所言和他后世在《明實錄》里看到的記載并無多大出入。

薛三才停頓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朝前一指，說道：“老夫今日在你來之前，趁著還能動彈，在病榻之上草草寫了關于此事的疏奏?！?

李伯弢順著薛三才的手，轉頭看去，果然見對面的一張案子上放著一本奏章。

“本想著等所有的情況都徹底核實清楚后，再一并上奏......”

“可眼下看來，時間等不得人啊！”

薛三才聲音微弱，但語氣堅定：“前日里，兵部左侍郎楊司馬來府上看望老夫，我便與他聊了聊京營的事?！?

“還順勢向他舉薦了幾人，這次在清查過程中表現得十分出色。”

“是哪幾位？”

薛三才回想了下，道來：“最先完成清查的有兩組文官，一組是洪承疇與馬士英，另一組是霍維華和孫傳庭。”

李伯弢聞言微微一笑，雖然其中有一個是濫竽充數的，但仍恭敬道：“下官早有所聞，這幾位確實是能人干才，又通曉軍務，若能重用，必能成事?！?

“不過，老夫最主要的，是把你推薦給了楊侍郎?！?

“你從吏部換到兵部，有志于兵事，老夫自然希望你在觀政期結束后，能留在兵部任職?！?

“只是后來一想，也算是老夫多慮了?！?

“楊侍郎一聽說是你，同樣是對你贊賞有加?！?

“哦？咱現在的名聲這么響亮了？”李伯弢笑著打趣了一句。

“這就是從北鎮撫司里，還能活著走出來的好處！”薛三才冷冷地回了一句。

李伯弢被噎得一愣，只能訕訕地笑笑，隨后疑惑地問道：

“薛公，那您為何是把我推給楊侍郎，不是黃司馬？他才是主事的，推給他不是更頂用嗎？”

薛三才看著李伯弢，輕輕地笑了笑。

“你這年紀輕輕，路還長著呢。等你觀政期滿，自然是盼著遇上一位對你青睞有加、又能長久掌權的上官?！?

“黃尚書這人倒也算得上是正直仁厚，只是他和楊鎬的關系太近。雖說，楊鎬是圣上親自任命的，可楊鎬一旦定罪，他黃嘉善也難以全身而退?！?

“更何況，黃嘉善素來不為東林諸君所喜。今上在位時，他自然安穩；可要是將來易了主，新君登基，那他恐怕就是頭一個被罷黜的。”

——好家伙，這話放在平日里，李伯弢聽著只怕得大驚失色。如今人之將死，薛公倒是句句真言，連避諱都免了。

不過，李伯弢倒是聽懂了他的意思：就像現在自己和薛三才交情不淺，可他眼看快要熬不過去了，從仕途角度講，還真是幫不上太大的忙了。

只是讓李伯弢有點哭笑不得的是——這楊應聘楊侍郎在位時間也不長.......也就還剩下一年的時間，活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