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穩了穩身子,整了整衣襟,便快步朝庵內走去。
今日,庵中香火不盛,只有寥寥幾個香客,屋檐下懸著風鈴,被春風一吹,叮叮作響。
二人走進正殿,一個身著灰布僧衣的比丘尼正拂拭香案,見有人前來,轉身躬身一禮,道:“兩位施主有禮,可是前來上香?”
張伯躬身回禮,笑道:“我們是皇城西李府中人,奉家主之命,前來布施些香油錢,可否見過庵主一敘?”
那比丘尼一聽,便知這是今日難得的大主顧,自然匆匆前去通稟。
過不了一會,殿內傳出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隨后兩人便見到了觀音庵的庵主寂歡。
這寂歡者,雖年甫四旬,出塵已久,但風姿不減當年。
可謂其身段豐腴,體態婀娜,雖披僧衣,難掩曲線之妙,行步之間,衣袂微動,香氣暗生,不類凡塵草木。
可謂“香肩已削紅塵事,春意猶藏素袍中。”
她來得一丈之處,停下腳步,向張伯和李觀木略一施禮。
“施主前來善結佛緣,乃是鄙庵幸事。”
張伯也躬身還禮,開口說道:“見過庵主,聽說庵內前幾年有牡丹一夜綻放,甚是稀罕,可有此玄妙之事?”
張伯年過五旬,鬢邊雖有霜雪,然儀容清整,面如溫玉一股經年累月的沉穩氣韻,說話間依舊精神矍鑠,中氣洪亮,霎時間便讓這庵內注入了一股陽健之氣。
寂歡聞言,心中暗嘆:真乃老而彌堅。
隨后,頷首說道:“正有此事!”
張伯和李觀木聞言都振作起了精神。
張伯跨上兩步說道:“敢請問,這牡丹后來如何了?”
寂歡見狀,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往前輕挪一步,輕輕說道:“被一施主請了功德,挪走了!”
張伯心中更是起了波瀾,少爺果然沒有說錯!
他急著向前幾步,盯著寂歡說道:“可敢請問,這施主幾年來還在庵中做功德么?”
寂歡聞言一愣,見那張伯眼神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也不慌張,向前一步說道:
“不知施主何意?本庵對施功德之人向來銘記于心,謝過施主掛念!”
張伯一聽便知問得孟浪,拱手道:“叨擾了。只是我家主人常年禮佛,近日因夢兆所感,特遣我們來訪。只想知道些庵中大功德之人所行所為,也可做個參照!”
寂歡微微頷首,口中念佛:“善哉善哉。”
張伯見她神情淡然,并未松口,便轉頭望向李觀木,道:“觀木,將那東西拿出來。”
李觀木趕緊解開隨身包袱,從中取出一個包著綢緞的木匣。
張伯將匣子慢慢揭開——里頭竟是一只精致的描金佛龕,龕中供著一尊小小的白瓷觀音。
張伯拿出那白瓷觀音,向前兩小步,展于寂歡面前。
庵主挪步前去觀看,就見那白瓷觀音神容清麗,栩栩如生,寂歡見狀,神情終于微微動容,道:“這......這佛像,何方而來?”
張伯盯著庵主雙目,聞著清麗之香,輕笑一聲:“此像原乃供于本府,非外人所知。只因,家主昨夜得一異夢,夢中觀音手托牡丹,白花忽開,香滿庭前,醒后心有所感,才命人將此像親送西山。”
張伯輕輕一抬,將那觀音推至寂歡跟前。
寂歡看著喜歡,抬頭望著張伯微霜挺立的面容,素手接住觀音。
張伯慢慢撫摸觀音,低聲說道:“且這夢兆,正與兩三年前傳聞相合——聽聞貴庵那年春日,牡丹本不開期,卻忽然怒放,有貴人趁夜來施重金功德,不知此事可有其人?”
一股陽健之氣息撲面而來,寂歡臉色終于微變,低頭不語。
張伯見庵主似有意動,抓住機會,低頭靠近寂歡,在耳邊悄悄說道:
“若是庵主相告,在下將雙手奉上這座白瓷觀音......”
寂歡抬起面容,看著張伯沉穩含光的雙目,吐氣說道:“若是貧尼無法相告,你會如何?”
張伯心中一怔,鼻尖拂過一縷幽香,他緩緩將手從庵主那只托著白瓷觀音的素手下抽了出來。
放入懷中,細細尋摸一番,隨后,張伯掏出一張銀票,正想開口,就聽見庵主說道:
“此地,非議公事之所,你隨我來!”
張伯心中一喜,吩咐李觀木道:“你便在此等候,莫要亂走。”
言罷整了整衣襟,隨那庵主穿過偏殿,踏入后院清修之所。
此地,翠竹掩映,白石為徑,門扉緊閉。
格花窗扇,鏤雕細密,外覆一層淡黃素紗,窗沿處擺有一盆碧綠蘭草,隨風微動,幽香暗浮。
庵房內傳出兩人交談之聲。
“庵主,此乃五百兩的銀票,若是您能將這觀音送至那牡丹有緣人,這便是李府給庵主的供奉。”
“這......一次五百兩實在是過多了。”
“值得,值得,看在庵主的面上,多少都值得!”
“施主也這么以為?”
“那是......庵主......”
“貧尼法號寂歡......”
“......寂歡?好名字!”
“把這觀音放下吧......”
“寂歡師太,那咱家的事......”
“心誠則靈,施主現在是不滿意貧尼么?”
“哪里哪里......老朽自愧弗如。”
“呵,施主說話,倒是比剛才靈驗多了。”
“咱家知此路曲折難行,然心有所向,不敢輕言退卻。”
“世間幽徑多險,若不踏足,又怎知前方不是花影深處、別有洞天?”
“西山楊家頂,石乳垂垂,危峰疊疊......未曾想,竟藏有清境。”
“......如何?”
“老眼昏花,竟似夢中重見......”
“如今再看?”
“便如同......這......白乳玉石,下垂挺立。”
“施主慎言,莫使浮念擾心。清修之地,重在心凈。你且速速入得小徑,便有天地之別。”
“師太教誨得是......然此路雖隱,草深花密,卻引人駐足難前。”
“若真有心,只管前行,步穩則遠。”
“師太,老干新枝,只是徘徊穿尋,花溪入澗,清水勃勃,老朽已流連忘返,不知去路!”
“施主,別總是后山穿梭,莫非你不知前峰更好?速來!”
“......師太,你說需......靜心修為......”
“閉嘴,趕緊的!”
。。。。。。
兩個時辰之后,張伯低頭輕咳一聲,道:“貧道,哦不,老朽只是尋常之人,奈何見得師太清光照面,便覺一室皆香,竟不知禮數為何物。”
寂歡微垂螓首,掩唇一笑:“施主莫要取笑貧尼,出家人六根清凈,不敢與凡俗爭鋒。”
“但師太這份清凈,卻似春風拂柳、和光同塵,教人身在紅塵,心已出世。”
寂歡將卷于腰部得袈裟輕輕放下,道:“施主可知,觀音座下,亦有凡心未泯之眾,只是執念未除,不敢妄稱慧眼。”
張伯嘆道:“老朽早無佛緣,也無正果,但若得與師太共坐片刻清談,便是此生未虛。”
寂歡頓了頓,聲音如水:“既如此,清茶一盞,伴爐煙一縷,施主愿否?”
張伯聞言,頓覺心頭微熱,拱手應聲:“敢不從命。”
李觀木等在庵門口,已是日近黃昏。
大管家終于從庵中解脫而出,忽然腳下一虛,趕緊扶著李觀木,說道:
“老朽歷經艱辛,終于說服了庵主!”
“真的?”李觀木見大管家氣虛不平,真是滿心佩服,為了少爺大管家出力太多。
“大管家,如此艱苦,下次就讓小的,替你去吧!”
“......少年人,這千山萬水不是你能掌控的!”
寂歡獨倚窗畔,披衣而坐,素手輕撫檀珠,低吟佛號,其音悠遠,竟帶幾分柔媚之意,如夢似幻,令人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