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這一天,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快要過去了。
牢中天色漸暗,墻外也逐漸點起了火把,昏黃燈火透進鐵窗,將地上一道道柵影拉得長長。
李伯弢窩在牢房里,吃著史三連續兩頓送來的大魚大肉,一時間油水太足,倒讓他有些撐得難受,便起身沿著墻根緩緩踱步,想著消食。
今日實在是太平得有些反常,讓他反倒不太適應。
錦衣衛這邊暫時無事,倒讓他稍稍安心些許。
可東廠那頭卻依舊像塊懸在空中的石頭,也不知何時會來找自己麻煩,叫人提心吊膽。
他暗自嘀咕:要是那些番子真的動了轉監的念頭,不知士毅叔那邊,是否能扛得住這股東廠的壓力......
正想著,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李伯弢心中一動,猜著大概又有人來看他了。
不多時,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進來一人。
那人身穿一襲青色儒衫,舉止從容,模樣端正,一雙眼睛明亮精細,像是能看透人心。
他一進來,就先往牢中那張木案上瞧去,只見案上還剩著魚骨頭、豬排骨、雞腿骨,胡亂一堆。
他不禁皺了皺眉,心里暗道:這伙食也太過體面了些,瞧這葷腥——倒是叫咱也想來錦衣衛的牢里歇上兩天。
回想起自己當年那會,可沒這等伺候人犯的習慣!
兩人站在牢中,相隔數步,對視一眼,竟都從彼此眼中讀出了幾分熟悉的心思。
汪文言看著李伯弢,心中一笑,暗道:沒想到啊,你求到我頭上的這一天,竟來得這般快。
如今身陷囹圄,不知這次,你還能否如那日一般,掌握對談的主動?!
今日你在這牢中,倒正好讓我掂量掂量——你李伯弢,到底幾斤幾兩!
李伯弢呢,卻有點不好意思,略有些臉紅,想著自己滿嘴油膩,手上還沾著雞湯油,實在是不上臺面。
倒是心里也泛起幾分訝異:李觀木才上午去了國子監,這汪文言傍晚就現身大牢,不僅能進來,還來得這般快——看樣子,他的路子確實夠野。
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
李伯弢畢竟是人在牢中,這時候也沒什么可擺架子的。
他咧嘴一笑,率先開口道:“要不來點?雖然剩下的不多,不過我還能讓史三去弄壺酒來。”
汪文言聽了,眼角微挑,說道:“你倒還有這份閑心。你讓身邊小廝傳話見我,可是有事相求?若只是想見上一面,大可不必這么費事。”
李伯弢點了點頭,神情緩緩收斂,語氣低沉道:“文言兄,如此明白的局面,莫非還得我明說?”
“如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關進這詔獄里頭,想來想去,能救我出去的,除了我那叔祖,也只有你能幫我了!”
汪文言聞言,倒也并不吃驚,只覺得李伯弢說得坦誠。
眼前的他,雖說被關在牢里,卻沒有一絲慌亂求生的模樣,反而從容得很。
而且他心里明白,雖說現在自己面對李伯弢那是占盡優勢,可心中還是不能對李伯弢低看一眼。
自家方才一進門,他好似早就料定會來似的。
小廝傳信說要見他的時候,李伯弢人已在牢房,又怎知自己能夠入得其內!
想到此處,汪文言終于忍不住了,皺眉問道:“你就這么篤定,我能入獄見你?”
李伯弢聞言,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淡然地說道:“某并不篤定。”
“此話何解?”
李伯弢抬眼看著他,語氣平靜:“你來之前,某并不知道你是否真能幫我,若你連詔獄都進不來,那自然對我也無甚用處。”
他略略一頓,伸手指了指汪文言身上的儒衫:“可方才,我見文言兄一身儒服,便大大方方走入這欽犯牢獄——直到這時我才真知道,文言兄,確實能幫得上我。”
汪文言聽著,不禁一愣,隨即一陣失笑。
心里忍不住想:這話不知是是恭維,還是蔑視,但無疑——說得坦率,直接,毫不遮掩。
這樣的人,倒真是好打交道。
而這樣的人,真是不可小視。
于是,汪文言拂了拂衣袖,站定肅聲道:“不知,伯弢兄以為,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李伯弢思索片刻,緩緩說道:“終歸是要將我弄出去。”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倒不是脫身。”
“那最要緊的,是何事?”
李伯弢壓低聲音,道:“此案牽涉錦衣衛不假,但一同辦案的還有東廠......”
“這事,我略有耳聞。”汪文言點點頭,神色凝重。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李伯弢抬眼看他,“某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東廠突然向錦衣衛要人,將我轉監到它們那。”
“......確實,入了東廠那真就......”汪文言沉吟著看了李伯弢一眼,眉頭緊皺,卻沒有再說下去。
兩人一時無言,便在牢中緩緩踱起步來,步伐雖不快,但各自心中盤算萬千。
直至兩人又同時轉回木案前。
汪文言眼神復雜地看著李伯弢,緩緩搖頭,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
“盧受此人,據我所知,既和中相宋坤不睦,又與東宮大監王安勢成水火,連朝中士林也與他多有齟齬。”
“為人囂張跋扈,不過在皇帝近前,倒是真正的孤臣!”
李伯弢又開始轉起了圈圈,兩圈之后,忽然說道:“宋坤那里,可能再打點一番?”
“那里倒是可以,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汪文言倒是沒注意李伯弢說的“再”字。
“本來,我想讓幾位言官上疏救你,但現在陛下根本就不看疏奏,同樣也是緩不濟急!”汪文言搖了搖頭。
“若是,明日東廠就來提人,這事可就難辦了......”
汪文言在牢中踱了幾步,忽然停住,高聲喊了一句“有了”,聲音在石墻之間回蕩不已,震得人耳根子發麻。
李伯弢嚇了一跳,皺著眉看他:“你搞什么鬼,現在這情形還嚇唬我?”
汪文言卻拍了拍手,說道:“你干脆主動讓錦衣衛把你轉去北鎮撫司,如何?”
“啊?你說啥?”
李伯弢嘴角一抽,一股寒氣從脊背躥了上來。
他腦子里回想著鄭士毅提過的,關于北鎮撫司和東廠的差別,臉上頓時苦笑了起來:“這有什么好轉的,不都一個樣?”
汪文言瞇了瞇眼,慢悠悠地道:“用刑上確實都狠,但你別忘了——只要你先一步被北鎮撫司接收,按規矩東廠只能派人盯著!”
“也只有呆在北鎮撫司,你才不需要擔心轉監。”
“一般的牢房轉去東廠那是司空見慣,從東廠轉去北鎮撫司也正常,但咱還沒聽說,一個文臣能從北鎮撫司轉去東廠的!”
“......”
汪文言慢聲說道,“你剛才不就是,讓我想法別讓你落到東廠手里嗎?”
“這不就成了?”
“......”李伯弢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李伯弢沉默了好一會兒,忽地抬頭問道:“你在北鎮撫司有門路?”
汪文言卻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說道:“伯弢兄,我雖四方交游,認識的人多,但也不是哪門哪戶都能敲得響。”
“不過......這事,不妨一試。”
“你要不要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