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湛湛,浮云渺渺,月淡星寒。
兩道明光,一前一后,自天際倏忽閃過,如電如梭,向北方遁去。
前者如清輝流霧,后者似金虹貫空,相隔不過六十余丈,卻始終難以迫近。
賈榆薄唇緊抿,面色鐵青,周身法力澎湃涌出,盡數灌入腳下游仙金碟之中。
此寶妙用無方,乃是他千方百計收集陰華金精,又請師尊出面,求重器堂錄事長老煉制而成。
根基本就非凡,再經他一甲子心血祭煉,早已萌生靈性,只待他凝結金丹,便可躋身上品法寶之列!
前番交手,顧惟清連環劈斬金碟,其劍意早被陰華金氣悄然侵染。
若不及早煉化劍上陰氣,劍鋒必然愈發頑鈍,威能大損。
只消時機一至,他心念微動,便可廢其劍遁神通,奪其飛劍。
修劍之人,一旦失卻性命交修之劍,便如虎失爪牙、鳥折雙翅,唯有任人宰割。
本以為勝券在握,豈料顧惟清竟舍劍凌空,身化清云,遁速絲毫不遜劍光,瞬息間已脫出他必殺一擊!
賈榆目光一凝,心頭驚疑不定,此人遁法奇絕,究竟是神通玄妙,抑或另懷異寶?
他催動金碟全力追趕,卻依舊難以拉近距離,心頭愈發焦躁,當即運起“洞玄觀氣法”,欲窺探顧惟清氣機破綻。
觀氣之下,賈榆陡然一驚。
卻見顧惟清周身氣機圓融一體,神念探去,只覺如撞通明玉璧,渾然無隙,難以深入分毫。
此等無瑕道基,絕非憑借上品凝秀珠所能成就!
他不由忌憚起來,此人來歷,恐怕非同小可。
然此念方生,旋即被一股狠厲壓下,任背景滔天,敢阻我道途者,必挫骨揚灰!
賈榆四顧環視,但見田野蒼茫,河湖縱橫,人跡罕至,此地已是靈夏北境深處。
仰觀天象,只見夜黑風高,星月無光,正是殺人滅跡的良時!
他眼中寒芒一閃,腳下法力狂涌,游仙金碟輝芒暴漲,遁速驟增,頃刻間將二人距離拉至三十丈內。
“哼!哈!”
兩聲暴喝如雷貫耳。
賈榆身前黃光涌現,瞬息凝成兩只渾厚巨掌,破空越過三十丈遠,再度向顧惟清狠狠抓去!
顧惟清心知此番無法回避,當下頓足止息,緩緩轉身,目光迎向轟落而至的渾厚雙掌,只瞬息間,頭頂星月輝光已被徹底遮掩。
他負手而立,臉上無喜無懼,神色坦然,仿佛眼前非是奪命殺招,而是拂面清風。
賈榆見狀,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暗暗冷笑。
“大勢在我,任你弄計耍謀,今日也難逃一死。”
他又取出那枚暗紅圓玉,拿在手中把玩,望著束手待斃的顧惟清,滿臉盡是嘲弄。
“死到臨頭,且容你再裝腔作勢片刻,稍后自能見識到賈某人的酷厲手段!”
那渾厚雙掌似緩實疾,一上一下,氣勢洶洶包夾而至,掌風呼嘯,幾欲撕裂長空。
轟隆一聲悶響,聲浪遠遠震蕩,四周氣流為之一滯。
賈榆目不轉睛,看的真切,雙掌覆壓之下,連一絲氣流也未能泄出,那顧惟清必被拍作肉泥!
可他猶嫌不夠泄憤,運足法力,御使渾厚雙掌狠狠磨碾片刻,直至胸中惡氣稍平,方才罷手。
實則賈榆也唯恐用力過度,令顧惟清魂飛魄散,若教此人死得太過干脆,豈不是便宜了這小輩?
他足踏金碟,飄身上前,正要揮袖撤去“移靈大手印”,忽地面色劇變!
那雙渾厚巨掌竟未徹底合攏,反被一股沛然之力自內撐起!
巨掌指縫間甚至散逸出絲絲雷光,噼啪作響!
賈榆心頭一緊,當即揮袖收起游仙金碟,躍上巨掌掌背,沉腰立馬,吐氣開聲。
自他口鼻中飄出滾滾赭黃煙氣,與腳下巨掌交匯,化作一道沖天煙柱,試圖鎮壓內里爆裂奔涌的雷霆!
兩相角力,一起一落,持續整整一刻有余。
賈榆額角沁出微汗,雙腿漸覺酸麻。
那沖天煙柱已有碎屑不斷剝落,顯然漸趨崩解。
他垂首下望,只見道道雷光電弧自煙柱裂隙間躍出,激射在他的護身寶光之上,嗤嗤作響。
賈榆心中頓時掀起滔天巨浪。
“移靈大手印”乃師尊成就元嬰之后所創,立意高遠,幾無破綻。
雖不敢與那些名門大派的無雙絕術相較,但也未有明顯疏漏。
他浸淫此術十數載,深得此中三昧,即便兄長先一步結丹,可在此術上的造詣也遠不及自己,故已有意將此術煉作本命神通。
顧惟清所施雷法固然霸道,卻也無法克制這門神通。
二人纏斗如此之久,實是純粹的法力比拼。
他身為筑基三重境修士,本該占據絕對上風,此刻竟漸漸顯出不支之態,怎不教他駭然失色?
顧惟清邁入筑基境不過一日,縱然道基如玉無瑕,法力實不該雄渾若此!
而在這般激斗之中,也難以分心煉化凝秀珠。
此人定在服食虎狼之藥,強行支撐,否則斷不能壓制住他!
念及于此,賈榆不再猶豫,自錦囊中取出一赤色丹瓶,傾出兩枚絳色丹丸,抖手磕入口中,稍一運煉,丹田內熱流翻涌,道道赤霧自他耳鼻口間逸出,雙目陡然赤紅如焰!
他厲聲怒喝,渾身法力登時恢復大半,且澎拜之勢更增三成,瘋狂灌入腳下煙柱。
赭黃煙柱頓時止住潰散之勢,通體綻放精純光暈,陡然凝實,將外溢雷芒盡數封鎮在內。
煙柱已然重愈萬鈞,賈榆再難承負,只聽轟隆巨震,煙柱裹挾凌厲風聲,自高天筆直墜落!
賈榆盤膝坐于柱頂,十指交錯,牙關緊咬,耳畔罡風呼嘯如同鬼哭。
他仍能察知,那股威赫雷霆不斷沖撞煙柱,若法力稍泄,必定前功盡棄,唯有不惜代價,竭力維持神通,奮力鎮壓。
只待這匯集天地偉力的一擊砸實,任顧惟清道基如銅澆鐵鑄,也必將粉身碎骨!
煙柱墜勢極猛,只十數息間,已距地面不足十丈。
賈榆心知再不脫身,便要與敵陪葬。
他強提酸麻雙腿,重重一踏巖柱,借力飛身而出,同時抖袖祭出已顯黯淡的游仙金碟,勉力踏足其上,搖搖晃晃飄落于地。
與此同時,不遠處,赭黃巖柱轟然砸落!
驚天巨響之中,氣浪裹挾煙塵碎石席卷四野。
賈榆甫一落地,立即盤膝坐下,取出一支長頸玉瓶,倒出兩枚軟翠丹丸,仰首服下,閉目調息。
游仙金碟則綻出一層朦朧光暈,將他護在其中,隔絕塵浪。
少頃,賈榆睜開雙目,一絲疲色掠過眼底。
此行本為追索重寶而來,他并未將對手放在眼中,不料竟經歷如此惡戰,方將敵手鎮殺,當真意出望外。
煙塵氣浪漸漸沉寂。
賈榆舉目望去,此番施展出的“移靈大手印”,聲勢威能皆為平生之最,感悟也由此更深一層,算是意外之得。
那顧惟清受此驚天沖撞,定然魂飛魄散,只可惜未能攝其神魂,細細折磨。
只盼此人收納凝秀珠的百寶袋足夠結實,否則損失更加慘重。
心念及此,賈榆顧不得煉化流翠丹,匆匆起身,踏著游仙金碟,掠向煙柱砸落之地。
此地本是一座高聳山崗,如今已然化作烏有,原地塌陷出一座方圓十余丈的深坑,坑中赭黃煙氣繚繞四散。
這些赭煙皆是他本命精元所化,此刻已散逸大半,恐怕再難收回。
賈榆眼角微微一抽,心頭涌起陣陣刺痛。
他原本打算藉由三百六十五枚上品凝秀珠之助,凝結出一等一的“決明金丹”。
再借“決明金丹”的無匹法力,一舉將游仙金碟煉成法寶,繼而再把“移靈大手印”推為本命神通,屆時三喜臨門,當能省卻數十年苦修,未來道途必然一片坦蕩!
如今一切盡成泡影,教他如何不恨?
然憤怒無益,當務之急是尋回那匣凝秀珠,盡快返回克武閉關。
待凝結金丹之后,便可上書稟明集賢堂,求請調離西極天關這片荒蕪之地,重返獨秀峰福地,專心精進大道。
賈榆稍稍收拾心神,神念如網橫掃深坑,卻未感知到一絲靈機波蕩,心下不由一驚。
他再度凝神運念,反復掃視坑中每一沙石、每一草木,卻仍舊一無所獲,面色驟然一沉。
這深坑方圓不過十余丈,一沙一石,一草一木,皆難逃過他的心神感應,卻偏偏尋不到凝秀珠半點氣機。
縱使顧惟清的百寶袋已毀,凝秀珠爆散而出,也總該有靈機殘留。
先前此人捏碎十枚凝秀珠,流散而出的氣機,登時化作靈潮,席卷整座靈夏城。
而今玉匣中尚有數百枚凝秀珠,怎會如此毫無蹤跡?
難不成顧惟清的收納靈器竟是乾坤寶囊?
賈榆登時心中一涼。
乾坤寶囊一旦被毀,其中諸物便會永墜虛空亂流,再難尋回。
然而他轉念一想,乾坤寶囊乃元嬰真人所煉,豈會如此輕易損毀?
賈榆當即振作精神,自高空緩緩降落,貼近坑底,神念再度鋪展掃過。
此次終有所獲!
深坑正中,約丈許之地,神念探去卻如泥牛入海,被一團仍未散盡的煙嵐隱隱阻隔。
先前之所以失察,正因毫無反饋,誤以為此處空無一物。
賈榆眼瞳微微一亮,暗自思忖,莫非此地有隔絕神念的異寶現世?
西極天關雖處邊荒,卻也特產一種珍奇異寶,那便是萬勝河星砂!
此物品類繁多,各有所用,或堅如玄鐵,或柔若春水,不一而足,品相極佳者,更能煉制成法寶。
他略辨地理方位,此處確實已然臨近萬勝河,能有星砂現世,也在情理之中。
倘若覓得能隔絕神念的異品星砂,倒是意外之喜,也可稍稍彌補損失凝秀珠的遺憾。
賈榆心頭微微一寬,張嘴吹出一口長氣,憑空刮起一陣旋風,頃刻蕩開遮蔽視線的煙嵐。
他滿心期待地朝那處望去,目光觸及的瞬間,整個人猛地一僵。
只見一面烏黑大盾橫空懸浮,盾面刻滿玄奧符箓,其上幽光隱現,層層精煞翻涌。
正是此物阻他神念探查。
賈榆見此異寶,脫口驚呼:“玄天大盾!”
“賈道友好眼力。”
聲音清越,如擊玉磬,自盾后傳來。
賈榆聞聲,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玄天大盾緩緩移開,現出顧惟清的身形。
他盤坐于一團燦云之上,雙目微闔,掌中兩枚凝秀珠清輝流轉,正散發縷縷清靈之氣,源源不絕地匯入周身竅穴,氣機也由此節節攀升。
“賈道友可知此盾來歷?”
顧惟清也未睜眼,只專心煉化凝秀珠。
賈榆神色憤然:“此乃克武軍府鎮府之寶,怎會落入你手中?”
顧惟清聞言,緩緩睜開眼眸,望向賈榆,試探問道:“道友以為,此盾是如何到我手中的?”
賈榆略作思索,恨聲道:“必是今早自克武使節手中奪來的!真是一群廢物!”
顧惟清展顏一笑,搖頭道:“此事實在怪不得他們。”
經此一問,顧惟清心中已然明了,賈榆當與蓋硯舟等人并無干系。
既然如此,便無需再虛與委蛇,合該做個了結。
他翩然起身,揮袖收走玄天大盾,腳踏燦云,升至與賈榆齊高,屈指彈出兩道流光。
賈榆不閃不避,伸手捉住,攤開手掌一看,正是兩枚凝秀珠。
他抬頭凝視顧惟清,臉色陰晴不定。
顧惟清淡然一笑:“賈道友氣機虛浮,想必法力未復,這兩枚凝秀珠便贈予道友回氣。”
賈榆狠狠一攥手中凝秀珠,咬牙切齒道:“那真是多謝了!”
顧惟清不以為意,抬手捧出一支玉匣。
賈榆雙目陡然睜大,精光暴射。
“此匣乃是我自胡壬手中取得,匣內原本共有上品凝秀珠三百四十四枚。”顧惟清微笑道,“我取六十枚贈予親友,取十枚化作飛星流雨,以娛靈夏軍民,再除去道友手中兩枚,此刻匣中尚余二百七十二枚。”
賈榆死死盯住玉匣,呼吸粗重,卻未出一言一語,只默運玄功,加緊煉化凝秀珠。
顧惟清手掌一翻,玉匣陡然消失,他轉過身,面朝萬勝河方向,悠然言道:“我自幼常聞萬勝河大名,卻無緣一見,今日既已至此,難得又有閑暇,我欲往萬勝河觀景。”
“賈道友若執意跟來,我無任歡迎;若道友力有不逮,還請早歸克武玄府休養,日后切莫再擅離職守。”
言畢,顧惟清一振衣袖,七絕赤陽劍已赫然在握,暗紅劍穗迎風烈烈,灼灼如火。
劍鋒驟然出鞘,他未再回望一眼,身合劍光,化作一道殷殷赤華,勢若裂空,縱往北天,映得淡月疏星盡染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