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驛丞面色一肅,坐直身軀,言道:“此正是我請戴兄過府一敘的緣由。”
戴巡尉見他神色鄭重,當下也收斂心緒,肅然靜聽。
丁驛丞壓低聲音道:“救我一行的高人,性情清冷,惜字如金,并未深談。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當謹防來歷不明之人。”
“然畢竟救命大恩,我也不便過分追問,只互道了姓氏。那位高人自言云游四方,即將前往靈夏城。”
“我知戴兄將回靈夏述職,正可與那位結伴同行,路上或能借機探詢一二,察其根底。”
戴巡尉聞言,默然頷首,若有所思。
丁驛丞見他神色,繼續(xù)說道:“以我觀之,那位應無歹意。否則何必費力救我?且事后拂衣便走,若非我自報家門,強行挽留致謝,那位也不會隨我回城。”
戴巡尉眉頭微蹙,問道:“可你先前也說,那亂石陣偏僻荒涼,人跡罕至,怎會這般巧,恰有人......”
丁驛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機緣巧合罷了,那些玄府修士不是說亂石堆是什么上古天門遺跡嗎?他們還時常前去瞻仰,想來那位高人也是如此。”
說到這里,他忽地一拍大腿,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暗道:“是了!想是此故,妖物才不敢在亂石堆久駐!修士若見妖物褻瀆遺跡,定會出手清剿。鬼梟敢盤踞此地,必是玄府修士盡被邀往克武城,少來巡查,這才有恃無恐!”
戴巡尉沉吟片刻,目光銳利起來,追問道:“那位高人是何法斬殺鬼梟?”
丁驛丞對此一問微覺詫異,但仍干脆答道:“劍法。”
戴巡尉見再無后文,皺眉道:“只這些?詳細情形呢?”
丁驛丞苦笑一聲,攤手道:“那位出手,快如電閃!只見漫天劍影縱橫,鬼梟殘尸斷羽紛紛墜落。戴兄你也知曉,鬼梟戾鳴本就能惑亂心神,臨死慘叫更是厲害非常。我那時頭破血流,滿身是傷,近年又老眼昏花,目力大不如前,哪還能看那么詳細?”
戴巡尉見他形容狼狽,說得含糊,不禁搖頭,無奈道:“你方才還在晚輩面前夸口‘火眼金睛’,怎地這般快就露怯了?”
丁驛丞老臉微紅,輕咳一聲:“莫急,我話還沒說完呢。那位高人出劍斬妖時,鋒芒畢露,劍氣縱橫,但功成之后,寶劍歸鞘,卻是光華內斂,樸實無華。這點,我可瞧得真真的,他那佩劍,樣式極為特別......”
說到這里,他故意頓住,捻著稀疏胡須,賣起了關子。
他知曉自己一旦描述此劍,戴巡尉定然大感驚奇。
戴巡尉久候下文不至,可他本溫良敦厚,不喜催逼于人,奈何心中因一樁秘事未解,久積焦灼,此刻被丁驛丞勾起疑竇,心緒難平,眉頭越皺越深,手指不停地輕叩桌面。
丁驛丞雖不知戴巡尉心懷隱憂,卻也知玩笑須有分寸。見這位同袍摯友臉色越來越沉,連忙收起戲謔,正色道:“那位高人的佩劍,乃是靈夏儀劍!”
豈料戴巡尉一聽“靈夏儀劍”四字,霍然起身!
他雙目如電,面色肅厲,沉聲追問:“那人佩劍,可是校尉的六面儀劍?”
丁驛丞被他這激烈反應弄得頗為納悶,搖頭道:“那倒不是。”
戴巡尉聞此,緊繃的身軀似乎松了一瞬,面色稍霽,緩緩落座,口中卻自顧自地低語,似仍有疑慮未消。
丁驛丞不明所以,只得繼續(xù)言道:“那位高人斬妖后,曾持劍駐立,觀覽亂石陣遺跡。我當時雖傷,卻也強打精神仔細瞧了。”
“他手中佩劍,形制古雅,華美異常,劍鞘錯金錯銀,劍首、劍格皆以美玉為飾,正乃我靈夏城歷代鎮(zhèn)守將軍方能佩戴的八面儀劍!”
這也是他雖覺高人神秘,卻并未過分擔憂其身份的原因。
能佩靈夏八面儀劍者,若非與鎮(zhèn)守將軍淵源極深,便是與玄府高層有舊。
這等象征權柄與傳承的神兵利器,皆有嚴苛規(guī)制,斷無流落在外之理。
戴巡尉聞知“八面儀劍”,果然極為驚詫,心中積慮也因這意外之訊而沖淡些許。
他好奇問道:“能以儀劍斬殺飛天鬼梟,果是高人。只是不知這位修行的是氣血之法?還是玄門道法?”
靈夏儀劍輕薄鋒利,銳不可當,但若未能將氣血之法修至圓融無礙、舉重若輕之境,卻是難以發(fā)揮其十成威力。
故而關內四城將士,上至校尉,下至輔兵,多依自身修為深淺,慣用粗獷大氣的長兵重器,沖陣斬妖,劈砍之力更顯雄渾。
戴巡尉此問本是隨口為之,心知丁驛丞稀里糊涂,連那人斬殺鬼梟所用何法都未能看清,又如何能洞悉其修為根底?
豈料丁驛丞竟斷言道:“那位絕對是修道人無疑!”
見他答的如此斬釘截鐵,戴巡尉奇道:“哦?你為何如此肯定?”
丁驛丞撫掌笑道:“蓋因凡夫俗子,絕無那等姿容氣度!”
他指了指戴巡尉,又拍了拍自己圓滾的肚腹:“即便將氣血之法修至深處,要么如戴兄這般精悍干練,筋骨如鐵;要么如我這般膀大腰圓,魁梧粗壯。”
一旁的戴征聽到這話,看著眼前膘肥體壯的丁驛丞,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動。
丁驛丞瞪了他一眼,慍怒道:“說的是以前的我!”
隨即,他又對著戴征,笑瞇瞇地說道:“賢侄啊,你平日一味打熬筋骨,氣血雖日益雄壯,可若不顧形體,一味蠻練,小心練得脖粗頸壯,頭顱碩大,如粗魯莽夫一般,毫無賣相,屆時只怕連媳婦兒都討不上。”
戴征聞言大驚,下意識地摸索自身,觸及那一身精煉勻稱的腱子肉,才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丁驛丞見狀,促狹之心又起,調侃道:“喲,賢侄這般著緊自家形貌,看來是心有所屬,惦記上哪家的小娘子了?說來聽聽,若是門當戶對,丁叔親自登門為你提親!”
戴巡尉伸指叩了叩桌案,沉聲道:“談正事!”
丁驛丞這才收起嬉笑,搖頭晃腦道:“那位高人的氣韻,嘖,我笨嘴拙舌,實在說不上來,只覺其如光風霽月,令人見之忘俗,心折不已。”
他凝神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有了!戴兄,你可知楊校尉府上那位六姑娘?”
戴征立時挺直了腰背,豎耳傾聽。
戴巡尉頜首道:“自是知曉。楊家六女,豆蔻之年便拜入玄府陳道長門下,學道三載即入褪凡境,實乃靈夏城百年難遇的靈秀淑女。”
丁驛丞笑道:“正是此女!六姑娘本就是美人胚子,自入道門,尤其年初褪去凡胎,修行有成后,更是容光煥發(fā),神采照人,如明珠生輝。”
“上月我回軍府述職,恰在軍署得見一面,嘖嘖,真可謂女大十八變,已是咱們靈夏,不,整個河南地首屈一指的絕色佳人。”
他話鋒一轉,篤定道:“而那位高人,論其容貌風采,比之楊六姑娘,只怕還要更勝數籌!”
戴征聞言,登時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脫口道:“楊姑娘貌美如花,舉世無雙!一男子容貌怎能比得上楊姑娘?我不信!”
話剛說完,他猛然驚覺失言,頓時面紅耳赤,慌忙退至伯父身后,垂首不語。
丁驛丞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窘態(tài),打趣道:“楊六姑娘去軍署可是尋他爹爹吵鬧,性子潑辣得很,又身負神通法術,我瞧著都心里發(fā)怵。這等辣美人若娶回家去,只怕夫綱難振,日子難過喲。”
戴征一張臉漲得通紅,支吾道:“丁...丁叔說笑了,楊家乃靈夏勛貴,小侄豈敢...豈敢高攀。楊姑娘碧玉年華便褪凡入道,乃我輩楷模,小侄只是心懷敬仰,砥礪自身罷了。”
戴巡尉望了望堂外漸暗的天色,他心懸軍務,急于回軍府復命,不欲再耽擱,便問丁驛丞:“那位高人如今可在館舍歇息?我要親往拜會,若蒙允準,便即刻啟程同赴靈夏。”
丁驛丞道:“此等貴客,為表謝忱,自是安排在官署上房歇息。”
戴巡尉行事雷厲風行,當即起身,整肅衣袍,便欲前往后堂拜訪。
丁驛丞因腿腳不便,未打算相陪,且思忖著,若自己不在場,或更方便戴巡尉與那位談話。
他老神在在地端起案上涼透的茶盞,嘬了一口,吐出茶梗,笑道:“戴兄此行又查出一處妖猿巢穴,功成圓滿,走時莫忘將那鬼梟尸身一并帶回靈夏,共一百二十五具,足足裝了五十輛大車。戴兄上軍府述職時,也可添上一筆功績。”
戴巡尉腳步倏然一頓,緩緩轉過身,眼皮低垂,面上掠過一絲復雜之色,欲言又止。
丁驛丞何等眼力,立時察覺他神色有異,放下茶盞,問道:“還有何事?”
戴巡尉躊躇再三,終是喟然一嘆:“此事本屬機密,然你我之間,我不愿相瞞。”
丁驛丞笑道:“你我生死弟兄,肝膽相照,有什么事不能說?”
他用力拍了拍胸膛:“你還不了解我丁某人?這張嘴,除了見了美食管不住,正經軍情要事,便是撬也撬不出半個字!”
“我此番巡行,”戴巡尉聲音沉緩,凝重言道,“并非專為探查妖物蹤跡,實則是為追查重光營無故失蹤之事!”
丁驛丞聞言,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未再言語,靜待下文。
“月余之前,飛龍騎重光營,依例巡查天門關左近,自此便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戴巡尉字字沉重,“游擊軍奉命追查,于天門關外兩百里處,尋得幾處灰燼殘跡,經查,乃甲胄尸骸焚燒所遺。”
“重光營......恐已全軍盡歿!”
此言一出,如同九天驚雷在丁驛丞腦中轟然炸響!
他猛地站起,帶翻了身旁茶盞也渾然不覺,厲聲喝道:“絕無可能!重光營由段校尉親自統(tǒng)帶,營中半數皆為飛龍軍精銳都尉!何等強敵能讓他們不明不白,亡于荒野?”
“據現場蛛絲馬跡推斷,”戴巡尉聲音越發(fā)低沉,“重光營上下兩百余人,包括段校尉在內,似在瞬息之間,化作灰燼,幾無還手之機,應是遭人偷襲,兇手絕非等閑之輩!”
丁驛丞猶自難以置信,急聲道:“段校尉精擅守御之道,且身懷神行符,不止一張!若他一心遁走,便是筑基修士也......”
話音至此,他頹然跌坐回椅中,喃喃道:“是了,以段校尉為人,即便有機會逃走,他又怎么舍棄袍澤獨生?”
月余前,重光營正是在他這驛站補充給養(yǎng),整裝待發(fā)。段校尉與那些鮮活同袍的笑語喧嘩,豪邁身姿,猶在眼前耳畔。
未料一別,竟成永訣!
一股巨大的悲愴洶涌襲上心頭。
丁驛丞再次憤然站起,目眥欲裂,怒吼道:“定是克武城蔡中豪那狼子野心的逆賊所為!他早有兼并四城之心,那幫玄府修士袖手旁觀,坐視大禍釀成!我要立即稟明將軍,發(fā)兵克武,征討逆賊,為袍澤亡魂雪此血海深仇!”
“不可放肆!”戴巡尉沉聲斷喝,聲震屋瓦,“你忘記方才自己說的話了嗎?將軍英明神武,自有決斷,絕不會放過任何戕害我靈夏軍士的元兇,何須你在此妄動無名,口出狂言!”
丁驛丞額頭青筋暴起,傷口崩裂,鮮血霎時染透額間紗布。他雙拳緊握,骨節(jié)爆響,身形挺立,渾然忘卻腿上傷痛。
“你若當真信任將軍,此刻便該收斂悲憤,靜待時機!”
戴巡尉上前一步,手掌重重按在他肩頭:“好生將養(yǎng)身體,總有一日,必教你親手刃仇,告慰英靈!”
夕陽西沉,大堂之內,光影明滅,有此二人,身形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