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沉,暮靄輕籠。
東衛城,北門城樓。
一名白袍女子迎風而立,衣袂隨風翻卷,面容清冷素淡。
她那毫無血色的手掌輕扶著斑駁城墻,微微俯身,目光投向城下的壕塹。
只見拒馬勾刺上,暗紅血漬尚未干涸,一股股濃烈的腥臭之氣,撲面而來。
雖經東衛守軍清理,仍可見妖猿的殘肢斷臂遍地散落,幾顆猙獰妖顱怒目圓睜,血盆大口憤張,縱然早已斃命,可那赤紅雙瞳中凝固的瘋狂嗜血之意,依舊令人毛骨悚然。
東衛城孤懸荒野,守軍不過千余,竟能拒萬余妖猿精銳于城下,且還殺滅大半!
易地而處,若無蕩煬山的毒瘴天險阻隔,讓這群精銳妖猿逼至崇氏山城,又需填進多少條性命,才能抵擋住這股洶洶妖患?
聽那位方都尉所言,此戰全憑自家少郎君施展出蓋世神通,方大獲全勝。
盡管崇高玥早已領教過這位少郎君的非凡手段,可每當念及他一曲奏罷,斃殺萬妖的驚世壯舉,仍不禁又驚又佩。
“原來姑姑在這里,小侄可算找到您了。”
崇順氣喘吁吁地爬上城樓,抬眼望見姑姑崇高玥臨風而立的背影,當下便揚聲高喊。
突如其來的人聲,瞬間打破了城頭肅靜,數十名甲胄染血的東衛守軍目光如電,齊刷刷朝崇順射來。
崇順被這股凜冽氣勢嚇得一激靈,趕忙縮頸拱腰,向四周軍士作揖賠笑,而后才小步快跑至崇高玥身前。
崇高玥見崇順畏畏縮縮的模樣,全無人主之相,與別家的英秀人物相較,簡直判若云泥,不由暗暗搖頭嘆息。
她手持骨杖,輕輕往地面一杵,漠然道:“你不待在軍署客堂陪著天晴,跑到這里做什么?”
崇順恭聲稟道:“是族老們,他們請侄兒來問問姑姑,咱們何時能返回蕩煬山?”
“你是一族之長,自有決斷,怎能任由他們隨意差遣?”崇高玥語帶寒意。
崇順左右偷偷張望,見東衛軍士皆目不斜視,并未留意這邊談話,便壓低聲音說道:“侄兒也覺得,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即便暫時不能回去,也該知曉蕩煬山那邊的情況。再者,族人與咱們分隔兩地,萬一有人心懷不軌,咱們豈不是任人宰割?”
“這些話,是那些族老教你的吧?”崇高玥冷冷一哂。
崇順面皮一緊,腆著臉湊近半步,吶吶道:“侄兒......侄兒覺得,族老們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崇高玥冷笑連連:“此地又無人拘束他們,腿長在他們自己身上,想走隨時能走,何必來問我!”
崇順頓時語塞,垂下腦袋,不敢再吭聲。
東衛城與印月谷相距五百余里,他們一行十余人前來時,全仗著千名羽氏騎兵護衛,才得以一路安全無虞。
羽氏騎兵抵達東衛城后,卸下為守軍帶來的糧秣軍械,便著手料理那些妖猿尸骸,此刻正忙著剝皮剔骨,干得熱火朝天,哪還有閑暇再護送他們返程?
至于明壁軍,崇順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先前,崇天厚好大喜功,在族里宣揚明壁軍外強中干,根本不堪一擊,崇氏已然雄霸西陵原。
而他今日親眼所見,這些東衛守軍個個膀闊腰圓、魁梧雄壯,且渾身浴血,好似剛從尸山血海里滾出來一般。
接待他們的方都尉還算和氣,可那位黑臉軍將,得知他是崇氏新任大酋長后,一臉的兇神惡煞,眼神仿佛要吃人似的,直嚇得他心驚膽顫。
崇高玥面沉似水,眺望著遠方薄霧籠罩的原野,內心實則焦灼萬分。
若少郎君能誅殺強敵,自是皆大歡喜;可若他戰敗身亡,覆巢之下無完卵,崇氏躲到哪里都是一死。
不如干脆留在東衛城,倘若少郎君得天庇佑,凱旋歸來,見到崇氏這副同生共死的姿態,或許能減輕崇氏往日罪孽,不至受到嚴厲重責。
這道理她早已剖析得明明白白,奈何那些族老冥頑不靈!
昨日大巫身死,眾族老不顧強敵當前,竟利令智昏,為爭奪大巫遺留的延壽秘法,公然向崇高玥發難,以致引發內亂。
如今她身邊這些族老,與崇順父祖一脈沾親帶故,往昔在崇天厚暴政之下,他們假意奉承,茍且偷安,如此才未受屠戮。
此次崇氏內亂,他們堅定站在自己這邊,也算有些薄功,可若因此居功自傲、不識好歹,她也絕不會再留情面。
崇高玥看著手足無措、毫無主見的侄兒,只覺一股無名火起,斥道:“那些族老昏聵愚昧,早晚成冢中枯骨,而你歷經磨難,卻無半分長進,真讓我失望至極。”
“你若執意與他們沆瀣一氣,自去便是,莫要再來我面前礙眼。”
崇順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姑姑恕罪!姑姑恕罪!侄兒和天晴的性命都是姑姑給的,侄兒絕非忘恩負義之徒,愿誓死侍奉姑姑左右!”
崇高玥怒喝道:“你身為一族之長,動輒屈膝跪人,成何體統!”
然而,見崇順額角已磕破滲血,卻仍叩拜不止,念及姑侄二人曾共歷患難,她心腸終究一軟,語氣稍緩:“你若不愿走,我難道會趕你不成?還不快起來!”
崇順如蒙大赦,慌忙爬起,用袖口胡亂抹去額上的血漬塵土,苦著臉道:“實在是那幾位族老一直喋喋不休,糾纏得侄兒沒辦法,不得已才來叨擾姑姑。”
崇高玥心中冷哼一聲。
崇氏歷經內亂,已元氣大傷,此刻不宜再生事端。待歸回蕩煬山,她自有手段整治那些不安分的族老。
崇高玥略過此節不提,轉而問道:“天晴近來可好?”
說起小妹,崇順愁容頓消,喜上眉頭:“好多了!自打服下青靈丹,她身子已然見好,今晨又喝了靈露,已能進些米粥稀飯,眼瞅著能下地走動啦!”
那位少郎君十分慷慨,所贈青靈丹,足夠天晴服上一年。只是天池靈露極為難得,羽司祭只送了一小壺,用不了幾日便會見底。
蕩煬山與印月谷向來關系緊張,甚至可以稱得上世仇,崇順實在拉不下臉,再空著手向羽司祭討要。
他之所以急著要回蕩煬山,正是打算從崇氏府庫中尋些珍寶,用來換取天池靈露,好為小妹調養身子。
大酋長所居的金頂宮帳雖已付之一炬,但崇氏府庫深埋于地下,想來應能躲過一劫。
姑侄二人正說話間,忽聞城東方向金鼓齊鳴,緊接著便是軍士們此起彼伏的呼喝聲。
崇高玥心中一凜,明壁軍軍紀森嚴,從不會無故喧嘩,這般動靜,必有要事發生!
自從獲得神啟,她已漸漸褪去凡身,五官感知遠超常人,莫名通曉諸多玄妙秘術。
她眸光微微一凝,穿透薄薄暮靄,向城東方向望去。
只見東門豁然洞開,鐵索吊橋轟然砸落,軍士輔兵們披堅執銳,魚貫而出,于城外列成嚴整軍陣,鐵戟重重頓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讓出一條丈許寬的通道。
這等排場,并非御敵之態,倒像是隆重恭迎貴客入城。
東衛城作為軍事重鎮,素來簡樸,極少行這些虛禮。此刻這般大張旗鼓、鄭重其事,來者身份之尊貴、軍中威望之高,已然不言而喻!
崇高玥攏在白袍中的手掌驀地攥緊,左手執著的骨杖也微微一顫。
她霍然轉頭,臉上難得地露出幾許笑意,對著崇順輕聲說道:“少郎君得勝歸來,你我亦可歸家矣!”
東衛城校場,妖物尸骸堆疊如丘。
羽氏輕騎運來的大批糧秣軍械,也擺在這處,原本寬敞的校場,空余已不足三分之一。
此刻,一盤盤熟食果品,一壇壇美酒佳肴,正將剩余空地盡數占據。
郭浚與方良立于校場一旁,驚得瞠目結舌。
二人所驚訝的,并非是東衛守軍能獲得如此豐厚的物資補給。
而是眼前這一切,皆是那位羽氏少司命,揮手而就,憑空化現!
只片刻光景,校場上便擺滿了各式珍饈美酒,密密麻麻,竟讓人無處落腳。
方良見多識廣,知曉這或許是修士“百寶袋”的妙用。
昔年在靈夏城時,他曾見修士展露過此寶,但那百寶袋容量有限,僅能收納法器丹藥等細巧之物。
何曾像羽氏少司命這般大材小用,為凡俗軍伍運送吃食?且那只百寶袋仿若無底深淵,源源不斷往外冒各類物事。
“幼蝶,先這樣吧,眼前這些吃食,已足夠守軍數日所用,若全部取出,只會腐壞浪費。”顧惟清握住羽幼蝶的皓腕,溫言道。
羽幼蝶依言停手,淺淺一笑,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調息起來。
五谷雜糧、果酒肉食此等凡俗之物,遍含濁氣,用乾坤指環收取,比起丹藥法寶這類靈物,更加耗費法力。
郭浚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正好瞧見少郎君與羽氏少司命眉目傳情,執手而立。
他忙用胳膊肘撞了撞方良,咧嘴笑道:“看見沒?我先前說讓羽氏少司命侍奉咱家少郎起居,你當時還罵我。誰知少郎當真對人家姑娘動了心思。你瞧瞧,這才兩天,就把人家姑娘領了回來,還帶著這么一大堆見面禮呢!”
方良搖頭失笑,可忽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凝,低聲叮囑道:“莫要胡言亂語,少郎可是有婚約在身的。”
“怕個錘子,大丈夫三妻四妾,等閑事耳!咱們少郎玉樹臨風,本領通天,討姑娘家歡心那是手到擒來。”郭浚大手瀟灑一揮,滿不在乎地說道。
“那也是少郎的私事,你務必管好自己的嘴,若因多嘴壞了大事,可別怪軍法無情!”方良正色言道。
郭浚遞給方良一個“我懂”的眼神,隨即又是一陣暢快大笑,肚子恰似應景一般,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他撫著圓滾滾的肚皮,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堆積如山的美食,吧唧著嘴說道:“這么多美酒佳肴,全是少郎和少司命的一番美意,俺今天非得喝個痛快,你可別來掃俺的興!”
方良笑著應道:“我亦好酒,只是你那自釀的濁酒,實在喝不慣。今日有印月谷的果蔬佳釀,定要喝個一醉方休!”
二人把臂言歡,朝著那堆酒壇走去。
殘陽晚照,暮色漸合,半邊城池如染絢麗赤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