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明壁城嗎?”
阿蠻仰著腦袋,呆呆地望著眼前巍然矗立的龐然大城,脫口驚呼道。
明壁城東門歷經(jīng)戰(zhàn)火,但保存尚算完好,連綿外城城墻巍如山脊,十二座角樓高聳,拱衛(wèi)著中央城樓。
城樓重檐層疊,檐角高翹,如鯤鵬舒展羽翼,昂揚(yáng)欲飛,與印月谷自然天成的地勢不同,這座明壁城,已是人力之極,自有一股崢嶸不屈的威嚴(yán)氣勢。
顧惟清在東衛(wèi)城,已對校尉程振親授機(jī)宜,理清軍務(wù),隨即又接待崇高玥來訪。諸事既畢,與羽幼蝶商議過后,便動身趕赴明壁城。
三人奔波不停,阿蠻仍興致盎然,毫無倦意,途中星月相伴,更覺新奇有趣,一路雀躍不已。
及至明月高懸,清輝如水,鋪灑天地,明壁城雄渾壯闊的輪廓,赫然撞入眼簾。
厚重的東門在夜色中隆隆洞開。
十余輕騎疾馳而出,為首一匹高頭駿馬踏碎月華,鞍上坐著一位身姿高挑的女將,映著皎潔月光,眉目更顯英秀,正是秦瑛。
羽幼蝶一眼便就認(rèn)出,心頭一熱,連忙策馬迎上前去。
兩馬相近,二女同時翻身下鞍,執(zhí)手相看。
秦瑛唇角含笑,柔聲道:“數(shù)年未見,幼蝶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上一次見羽幼蝶,還是在五年前,鎮(zhèn)守東衛(wèi)城時,此后她調(diào)任明壁城,軍務(wù)繁忙,難以輕離。
羽幼蝶也耽于族務(wù),二人雖魚雁頻傳,卻終難晤面。
此時再見,既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亦有幾分時光飛逝的感慨。
羽幼蝶凝望著眉目宛然的秦瑛,想起夫人昔日恩德,孺慕與酸楚同時涌上心頭,眸中淚光盈盈,哽咽道:“秦姐姐......”
秦瑛見她淚落如珠,劃過玉瓷般的臉頰,不由憐意大生,輕輕為她拭去淚痕:“莫哭,我得少郎傳書,知你將回明壁城,真是喜不自勝,你昔年所居花竹小院,也已灑掃干凈,庭前新竹亦亭亭,只等主人回來呢。”
羽幼蝶聞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哀傷,悲泣出聲。
“姐姐!”
阿蠻聽到姐姐傷慟哭泣,急急奔至近前,揪住姐姐的衣角,小臉上滿是驚惶茫然。
秦瑛一邊安撫著羽幼蝶,一邊向阿蠻招了招手,溫言道:“你就是阿蠻吧,幼蝶常在信中提起你,好靈秀的小姑娘,此番一定要在明壁城多住幾日。”
阿蠻見姐姐哭聲漸止,心頭略松,依著姐姐平日教導(dǎo),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秦瑛行了個萬福禮,聲音清脆嬌嫩:“秦姐姐安好,阿蠻有禮。我姐姐在家時常對阿蠻說起秦姐姐的故事,言道秦姐姐守土安民,是巾幗英雄,女中豪杰,阿蠻心中好生欽佩!”
她小臉微仰,眼中滿是真誠敬慕的光芒。
秦瑛見這小小人兒舉止有度,言語伶俐,眉眼間那份靈慧純凈,像極了幼年時的羽幼蝶,心中更添幾分喜愛。
此時,一直靜立后方的顧惟清方才牽馬上前。
秦瑛連忙迎上一步,鄭重施禮道:“少郎奔波辛苦,夜色已深,請少郎與兩位羽家妹妹一同入城歇息。”
明壁城,鎮(zhèn)守將軍府,內(nèi)廷花竹小院。
羽幼蝶自溫泉湯池沐浴而出,氤氳水汽散去,連日風(fēng)塵與心中郁結(jié)似也隨之滌蕩一清,眉宇間哀色稍霽。
她只著一襲素雅浴衣,與阿蠻盤膝坐于閨房繡榻上,素手纖纖,攏過阿蠻濃密烏亮的發(fā)絲,指尖靈巧穿梭,正為阿蠻重新編結(jié)細(xì)辮。
阿蠻依偎在姐姐懷中,不安分地扭來扭去,一雙黑亮眸子滴溜亂轉(zhuǎn),好奇地打量著這既陌生又熟悉的閨閣。
姐姐在明壁城的“花竹小院”,與印月谷她們自幼生長的那一處,乍一看,景致氣象有許多相似,卻也有諸多不同。
印月谷的小院,枕山環(huán)水,花木扶疏,渾然天成,全憑自然生趣,一石一草皆透著山野間的清新。
而眼前這座院落,雖也遍植花竹,卻裁剪得精致秀麗,池沼也砌得方方正正,讓她有種似是而非的疏離感。
她今日騎馬行了千余里路,絲毫不覺疲累。
可一入鎮(zhèn)守將軍府,接連經(jīng)過巍峨的臺城闕樓,莊肅的官署殿閣,又連過三重高聳府墻,穿行于漫長甬道之中,仿佛沒有盡頭一般。
面對這深深庭院,重重屋宇,她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直到踏入姐姐的閨房,她才舒了一口氣。
閨房內(nèi)的布局與印月谷倒也大同小異,只是繡床錦被、帷帳器皿,都要精致華麗許多,一看便是名貴之物,讓她頗感不自在。
好在院中同樣引有溫泉湯池,待暖流浸泡,體軟香溫,再換上姐姐為她縫制的簇新浴衣,柔軟棉麻貼著肌膚,方才令她舒適放松許多。
只是小身子躺在姐姐懷里,仍忍不住因那份奇異的“不對”而輕輕扭動。
“別亂動,”羽幼蝶輕輕敲了敲阿蠻的腦袋瓜,聲音溫軟,“仔細(xì)辮子扎歪了。”
阿蠻“唔”了一聲,腦袋乖乖靠回姐姐肩窩,鼻尖縈繞著熟悉的蘭芷幽香,那點(diǎn)初來乍到的不安,終于消散無蹤。
“好了。”
羽幼蝶指尖輕巧收束,將阿蠻肩頭左右各四只細(xì)辮捋順,恰好與阿蠻所佩八只銀環(huán)數(shù)目相合。
她慵懶地伸腰舉臂,舒展筋骨,身上素雅浴衣頗為單薄,勾勒出玲瓏窈窕的身姿曲線。
隨后,羽幼蝶趿上軟底繡鞋,下了床榻,眸光流轉(zhuǎn),細(xì)細(xì)打量著房中陳設(shè)。
一幾一案,一屏一畫,皆如十年前舊貌。
她蓮步輕移,步入與閨閣相連的書房,這里的格局布置,與花竹小院幾無二致,唯墻角多了一架鳳首箜篌。
箜篌金漆點(diǎn)翠,在燭火映照下碧彩灼灼,華貴中透著一絲清冷。
羽幼蝶行至箜篌前,撫過那排冰涼的絲弦,眸光低垂,長睫微顫。
阿蠻也趿著鞋子,蹦下床榻,跟入書房,見姐姐望著箜篌出神,驚喜道:“姐姐屋里還有樂器呢!姐姐會彈嗎?”
羽幼蝶搖頭道:“姐姐不會。夫人會彈,這架箜篌便是夫人送我的。”
憶起當(dāng)日,夫人含笑贈琴,言到得空便教她習(xí)練。
誰知妖禍驟臨,轉(zhuǎn)眼間,竟已是天人永隔。
阿蠻知曉“夫人”便是少郎君的娘親,姐姐那身精妙的劍法也是得自夫人真?zhèn)鳎闹蓄D生敬仰,好奇追問:“夫人是什么樣的人呢?”
“夫人很美......”羽幼蝶喃喃低語。
“比姐姐還美嗎?”
羽幼蝶柔柔一笑,并未作答,思緒已飄向過往。
她自幼喪母,在明壁城寄居的短短兩年里,夫人待她有如親女,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那份刻骨溫柔,早已銘刻于心。
阿蠻雖然淘氣,心思卻極是靈透。
她見姐姐神色又染上哀思,恐她睹物傷情,忙伸出小手,用力拉住姐姐的手腕,便往閨房回走,口中脆聲道:“姐姐別看了!我的小辮子還沒梳好呢!”
羽幼蝶被她一拉,從愁緒中掙脫,細(xì)看阿蠻肩頭的辮子,奇道:“這不八根小辮子,齊齊整整的,哪里沒梳好?”
阿蠻小手一揚(yáng),掌中叮當(dāng)作響,正有八枚精巧銀鈴:“鈴鐺還沒掛辮子上呢!”
羽幼蝶莞爾,指尖輕點(diǎn)她鼻尖:“阿蠻眼看就要長成大姑娘了,還要掛這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嗎?”
姐妹二人脫了繡鞋,重新盤坐榻上。
羽幼蝶拿過銀鈴,纖指靈巧,一枚一枚仔細(xì)纏掛在阿蠻那八根小辮子的末端。
阿蠻此刻異常乖巧,端坐不動,任由姐姐侍弄。
“姐姐,”阿蠻忽又開口,“你前日不是說我練功練得好,就送我一盞天池甘露嗎?我想把這盞甘露轉(zhuǎn)送給天晴小妹妹。”
羽幼蝶手上動作不停,嗔道:“什么小妹妹,天晴比你還大著兩歲呢。”
“啊?”阿蠻驚訝地睜大眼,“她瘦瘦小小的,竟然比我大?”
隨即她又甩甩頭,“哎呀,不管了!天晴站都站不穩(wěn),瞧著怪可憐的,甘露能送給她嗎?”
“自然可以,”羽幼蝶應(yīng)道,“你的東西,自是由你做主。”
她心下雪亮,知曉阿蠻此舉緣由。
崇高玥登門拜訪顧惟清,共商三家聚盟之事。為向羽氏示好,便贈予阿蠻一對金鈴為禮。
阿蠻素喜這些精巧玩物,崇高玥此舉可謂投其所好。
崇高玥雖顯誠意,但崇氏過往頗多劣跡,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私下里已讓顧惟清查驗過那對金鈴。
金鈴本身并無異樣,也算不上法器,只是材質(zhì)非凡,晃動時有清心寧神之效,這才放心交予阿蠻把玩。
阿蠻回贈崇天晴甘露,亦是禮尚往來,合乎情理。
但此間往來,終涉人情世故,非純粹童稚交誼,阿蠻心性純善,羽幼蝶唯恐她日后易受人情牽絆而吃虧。
只是阿蠻尚在爛漫天真的年華,這些彎彎繞繞、勾心斗角之事,羽幼蝶實(shí)在不忍明言,免得過早玷染了阿蠻那顆剔透的赤子之心。
阿蠻聽出姐姐話音淡泊,并不是全然爽快。
她嘻嘻一笑,小腦袋一歪:“姐姐,我又不傻,那位崇大姑好端端的送我禮物,肯定是有求于姐姐,我回贈天晴禮物,也是有來有往,各不相欠。這樣,姐姐才好放心做事,不必承她人情,對不對?”
羽幼蝶伸指,輕輕一點(diǎn)阿蠻光潔的額頭,嗔道:“人小鬼大!”
阿蠻畢竟年幼,千里奔波勞頓,說話間,倦意上涌,眼皮打架,小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眼見就要睡去。
忽地,她像是想起什么,強(qiáng)撐著直起身,半夢半醒間,囈語道:“姐姐很喜歡明壁城嗎?將來姐姐嫁給少郎君,就能長住這里了......”
話音未落,她已支撐不住,倒頭沉沉睡去。
羽幼蝶哭笑不得,輕輕為阿蠻蓋好薄被,心頭卻莫名掠過一絲慌亂。
她望向窗外溶溶月色,轉(zhuǎn)瞬間又堅定心念,似自語又似承諾:“印月谷到明壁城的路還很長呢,但風(fēng)景總會越來越好的,不是嗎?”
恰在此時,屋外回廊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羽幼蝶心弦倏然一緊,立時辨出是顧惟清。
夜深人靜,也無要事,顧惟清此刻前來,所為何事?
羽幼蝶臉頰微微發(fā)燙,一顆芳心也急急躍動起來。
“幼蝶,你可睡下了,我有事說與你聽。”
顧惟清朗然清越的聲音,穿透寂靜夜色,自屋外傳來。
羽幼蝶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自按下浮動心緒。
她取出一根錦繩,將滿頭青絲簡單束起,隨手披上一件外衫,身旁阿蠻仍在酣睡,她輕輕下床,穿好繡鞋,步履無聲地行至門前,緩緩打開門扉。
只見中庭月華如水,顧惟清長身玉立,正仰首凝望天際皓月。
他手持七絕赤陽劍,劍柄纓穗殷紅如血,在無風(fēng)夜色中烈烈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