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小螺攙扶著楊矜夫人在流犯的隊伍里緩緩地往前走著。小螺已十六歲了,是個孤兒,進府時只有十歲,雖不是家生的仆役,卻與楊夫人甚為投緣,她伶俐乖巧,細致周到。此次楊府遭難,小螺原有機會留在長安去別府為仆,卻舍不得主仆之情,寧愿與主人一同流放。
楊家的獨子楊濟給解差趕到了男丁的隊伍里。楊夫人在十多天里先后失去了丈夫和母親般的長姐,現在又不能把兒子守護在身邊,心里不禁酸楚難耐。好在濟兒的書童阿九不離不棄,一直陪伴楊濟左右。阿九的父母是楊家的家奴,但先后都去世了,阿九從小在楊府長大,他與濟兒年齡相仿,自幼好武,多少有些身手,有阿九在,楊夫人心下稍安。
隊伍走得極慢,解差們騎著馬一邊驅趕著流犯們前行,本來流犯們家里是可以賄賂一下解差,走得可以慢一點,或是免了路上打罵,甚至還能雇輛馬車,可是楊家的家產已全被抄收,別說錢,連夫人們陪嫁的釵環首飾都被抄得一件不剩。后來還是楊家的舊交——左相李適之發了話,這支發配的隊伍才得以不戴枷鎖,對這些老幼婦孺來說,這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楊濟隨著隊伍默默地走著,阿九想和他說點什么寬寬他的心,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悶著頭走路。今天是楊濟滿十歲的生辰,想起往年生日之時,他都會一早給爹娘磕頭,娘一定會給他煮羊肉面,姑姑會給他做香甜的畢羅,叔叔們則愿意帶他去游玩一番,父親一定會題一幅字給他,去年寫的是:“有生于無”,可今年今日,一切都變了,他的世界在一夕之間垮塌成一片瓦礫,滿目瘡痍。
走了大半天,離開長安已有十幾里路,解差見一行老弱實在是走不動了,方才允許隊伍在路旁歇息一下,并從隊伍后面馬車上把早已凍硬的干糧拿下來分給眾人。他們自己是不吃這些東西的,幾個人輪班去馬車里吃吃喝喝。
解差的頭兒叫劉達,這時候他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舒展舒展身體,招呼著換班上車吃飯的幾個:“辛苦哥幾個了,來,上車吃杯酒擋擋寒氣,剛燙好的,熱乎乎地吃它一碗!”
“謝謝頭兒賞!”幾個解差一聽連忙上車,看到有酒有肉,立即眉開眼笑起來。
“頭兒,這一趟可是‘窮差’,怎的這樣破費?”一個年輕的差役賤兮兮地笑道。
“誰說不是呢,楊家現在一個錢都沒有,窮得喝風。還得是咱們頭兒,最是體恤當差的苦處,跟著咱們頭兒,那是錯不了的!”另一個年長一些的,不失時機地拍馬。
“嘿嘿,算你們幾個小子長良心,這次呢,雖說苦主沒什么油水,但上面左相爺發了話,給了一輛馬車,還多給了兩倍的花銷,就算不賴了,多出來的咱們兄弟分一分,比在家當差強。不過這批是謀逆的流犯,上面要咱們勤謹些,出了岔頭,板子那是一定跑不掉的,再厲害點直接發到嶺南就別想再回了。”劉達說到最后,語氣越來越重。
“那沒說的,不給自己做臉,也不能讓您落不是!”周圍的那一幫人連聲應承道。
車內歡聲笑語,車外卻滿地的凄涼。男女老幼或蹲或坐,手中的干糧凍得石頭一樣堅硬,幾個女人抱在一起抽泣著。
張瑄領了一塊干糧,走到楊濟身旁坐下,楊濟剛要起身施禮,卻被張瑄一把按回去坐下:“這個時候,無需多禮。”
楊濟平素視張瑄為親叔叔一般,一見他就忍不住落下淚來。張瑄撫著他的肩頭只說了一句:“你還有娘。”楊濟含淚點了點頭。張瑄向四周看了看,給阿九一個眼色,阿九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
張瑄悄聲對楊濟說道:“你爹他們死得冤。這事李相、王洪、盧鉉都有份,要想辦法弄清楚。”然后頓了頓,繼續低聲說道:“這些人心狠手辣,此事恐怕沒完,一路都要跟緊我,務必要小心!”楊濟聽著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男子漢,須得有些膽色,大不了一死,沒什么可怕的……”
楊濟輕輕搖頭,說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保不住我娘。”張瑄聽了半晌無語,嘆了口氣,對楊濟說:“等會兒我們走到男丁最前面,想辦法讓你娘她們走到后面來,咱們都在一處。”楊濟點點頭,抹了一下臉頰的淚水,對張瑄說道:“阿叔,以后你教我學武藝行嗎?”
張瑄微笑道:“怎么不行?我雖武藝不精,但總能教你幾招。濟兒,好好學武藝,學本事,你們家終有沉冤得雪的一天,到時候,你爹他們的在天之靈也可告慰了。”
楊濟聽了又流下淚來,剛想說些什么,只聽解差大聲喊叫道:“起來!起來!裝死呢都?都起來趕路了!”
張瑄拉著楊濟,不著痕跡地蹭到了男丁隊伍的最前面,阿九緊緊跟在后面。張瑄回頭看看,解差正在后面把走得慢的幾個往前趕,于是回身把阿九打了一下,大聲說道:“阿九!你這狗奴,這是看楊家敗落了就敢欺主了是吧?你家小主人就在這里,還不跟上,拖拖拉拉的,怎么不走在一起?”最后一句他特意說得大聲,好讓前面的楊夫人聽見。
“閉嘴!還敢拿主子的款兒,再這么大呼小叫的,別怪爺的鞭子不長眼睛,說你呢!瞪什么眼?快走!”一個差役聽到張瑄叫喊,立刻張牙舞爪地沖過來。
前面的女囚們聽到喊叫聲,都回頭張望。楊夫人看到張瑄這么一鬧,心下不覺納罕:“張瑄熟知阿九,怎么突然如此呵斥他?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當下仔細琢磨了一會張瑄的話,扯了扯小螺的衣袖,低聲說:“咱們慢些走。”便故意落到了女囚的隊尾。
張瑄看楊夫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稍微放了點心,拉著楊濟和阿九往前靠去。阿九和小螺聰明地走在外面,擋住了解差的視線。張瑄小聲說道:“濟兒,無事便罷,有事的話緊跟著我,阿九,你護著夫人。夫人,如有亂子,跟緊我們,不要亂跑!”楊濟、阿九點頭,楊夫人回頭看了張瑄一眼,也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進了山,沒有下雪,但風更冷了一些,離最近的驛站還有大概十里地,未時已過,山里天黑得更早,解差們連聲催動流犯們快些走。大路向右轉去進入了一個山谷,張瑄抬頭向四周看了看,心下不覺有些忐忑:這條路挺寬,是個緩緩的上坡,兩邊的山坡很陡,巨石叢生,是條“夾心路”。張瑄心里一驚:“若是在此設伏,恐難逃脫……”他回頭瞟了一眼馬車,那馬車正跟在隊伍后面慢慢悠悠地走著,車上一個解差充當車夫,車里應該只有解差的首領劉達。
張瑄還沒回過頭來,忽然一聲尖厲的呼哨響起,從山坡兩側沖下來二十幾人。他們身著黑衣,并未騎馬,手持短刀,從山上奔襲而下毫不拖泥帶水,動作利落迅速,張瑄大驚,連忙大喊道:“有強人!有強人!”一喊之下,所有人都抬頭四望,看到兩邊山上黑衣人沖下來,隊伍登時大亂,驚叫哭喊聲四起。
解差們都愣了一下,誰也沒想到在這天子腳下會碰到劫匪強人。這些解差都身負武功,身手還不弱,所以不似流犯那么驚慌,而且解差們日常必練的本事就是反截殺的套路,因此當下十余解差幾乎同時大叫:“全部蹲下,圍在一起!不許出聲!全部蹲下,圍在一起!不許出聲!”一邊喊叫,一邊將人群往路中間驅趕,團團將他們圍了起來。
劉達原在車里躺著打盹兒,聽到外面大亂,一個挺身直接躍出車外,正在此時,黑衣人也都沖到了流犯圍成的圓圈外側。劉達一聲長嘯,雙腿輕點,直接跳上馬車車頂,朗聲說道:“我乃朝廷委派押送欽犯的解差劉達,還望各位俠士不要為難在下!如要求財,劉達雙手奉上;如誤踏了貴寶地,還望原諒則個,行個方便!劉達在此謝過了!”劉達還是有些功夫,話說出來看似不甚用力,卻清楚地把每一個字都送到了人們的耳朵里,原本喧鬧的山谷忽地安靜下來。
劉達知道這些人并非劫匪,劫匪的日子沒這么好過,不會是這樣整齊劃一的打扮。這些人的身手輕盈利落,訓練有素,實力絕不會在這一行解差之下。劉達隱隱感到碰到了硬茬兒,心下有些焦慮起來,他想露露功夫,讓對方不敢輕易動手,能談條件就好,誰知還沒來得及再次開口,只聽“嗖”的一聲,一支袖箭迎面御風而來,劉達急忙閃避,卻被側面射來的另一只袖箭在脖子上穿了一個洞,電光火石之間鮮血噴涌,尸體跌落車下。
人群登時大亂,解差們見劉達一個回合都沒能接住,瞬時沒了章法,橫豎是一死,不如拼命,于是對著黑衣人沒頭沒腦地亂砍亂劈起來。黑衣人大開殺戒,一路砍殺。
張瑄拉著楊濟,低聲叫道:“阿九,帶著夫人跟緊我!”他彎腰撿起地上一個解差遺落的皮鞭,向馬車的方向沖去。楊濟也彎腰,撿起地上的兩塊石頭,回頭看向楊夫人,楊夫人大急,低聲喊道:“濟兒,快跟阿叔跑,能得活命,要給楊家申冤報仇!快跑!”阿九也急了:“這里有我呢!”小螺仿佛比阿九他們更鎮定,她一手拉著楊夫人,一邊貓著腰向前跑,一邊說:“伏低身子,去馬車那邊……”
張瑄三步兩步跑到馬車前,一個黑衣人剛剛砍翻一個解差,又放倒了兩個流犯,看張瑄一行人向這邊跑來,獰笑一聲:“哼哼,自己送上門來了……”于是提刀上前就劈,張瑄舉鞭就抽,一邊抵擋,一邊對后面的人喊道:“阿九,搶車!”
阿九、楊濟連拉帶拽沖到車前,正把楊夫人往車上弄,不期又一支袖箭射來,正中楊夫人左肩,楊夫人慘呼一聲,伏倒車上。兩個黑衣人奔到車前,舉刀欲劈,忽覺兩個不知什么東西迎面飛來,連忙用刀劈擋,這是楊濟剛撿的石頭,車廂里的楊濟和小螺,正不斷地把凍硬的干糧瘋狂地往外砸,他們兩個護住受傷的楊夫人,希望能暫時阻擋一下黑衣人不斷揮來的鋼刀。
這時不知哪里忽然冒出來了一個灰衣人,他忽地躥上馬車。此人個子高挑,身體瘦削,行動異常敏捷,他將一半身子還掛在車外的楊夫人一把拽上車,同時揮刀劈倒一個正欲往車上跳的黑衣人。阿九顧不了許多,只怕黑衣人來殺馬,瘋了一樣用手抽打馬匹,馬兒受驚大叫,在人群中橫沖直撞。
車外流犯和解差越來越少,四處逃生的人們看到馬車,紛紛向這個方向沖來,希望能爬上奔跑的馬車逃得一命。黑衣人從不同方向追殺,越來越多的人倒了下去,三個黑衣人圍攻張瑄,張瑄以一條腿中刀的代價撿起一柄腰刀,左遮右擋,正在漸漸抵擋不住之時,另一個身體強健的灰衣人殺到近前,抬手擋住劈來的一刀,又揮手掃落一只袖箭,與張瑄背靠背站在一起與黑衣人惡斗。
正在此時,馬車向他們沖了過來,那個先跳上車的灰衣人在車上大喊道:“上車!”一邊喊,一邊掃落不時射過來的袖箭。三個黑衣人閃過飛速沖過來的兩匹馬,都伸手試圖抓住車轅躍到車上,車下的那個灰衣人從他們身后掄刀便砍,砍翻了一個。張瑄趁著這個空當,拼盡全力抓住車轅想要借力上車,可另一個扒住馬車的黑衣人一腿過來要將他踢下車去,車上的灰衣人眼疾手快,一只手把住張瑄的胳膊,另一只手撿起車上掉落的一枚袖箭向黑衣人一甩,那人臉上中箭,慘叫一聲掉下車去。高個子用力往上一提,張瑄終于上了馬車,沒時間看是準在救他,張瑄立刻沖阿九大喊:“向前沖!”
阿九不知什么時候也弄了一把刀,一邊駕馬車,一邊拿刀亂劈,想要護住馬匹,亂掄之下正好剁在一個扒住馬車的黑衣人手上,“啊!”那黑衣人痛叫一聲松了手。幾乎同時,阿九也大叫一聲,原來另一個黑衣人一刀砍在阿九胳膊上,這一刀深刻入骨,那人甚至沒能把刀從阿九胳膊上拔下來就被馬車甩脫。大約是怕誤傷同伴,不時射來的袖箭變少了。車下黑衣人緊追不舍,車上眾人左支右擋,亂作一團。
“車頂上也有人!”楊濟在車廂內大叫,誰都沒工夫回身,阿九直接將剛剛黑衣人掉落在車上的一把刀塞給楊濟。楊濟從沒拿刀殺過人,拿著刀亂戳,什么都沒戳到,車頂已被上面的人劈了幾下,車廂都快散架了。小螺毫不猶豫,搶過刀,盯著車頂,猛地往上一扎,只聽一聲慘叫,車頂上的人被扎傷后滾落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