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五更,天還未明。原本懸掛于牢房內的三具尸體已經被獄卒取下,被蘆席卷著,并排放在尚書省大牢的尸房內,高賀高常待已回宮繳旨,御史臺的仵作也已查驗正身填了尸單,陸其中看著三具已開始僵硬的尸體,輕輕嘆了口氣。在大牢當差這許多年,他前后也經歷過了十數個大案,看押過幾十個登堂入室的大官,是貪官、是清官、是庸才還是能臣,他雖然不知道內情,但在一旁看也能看出個大概。這楊家三兄弟以謀逆之罪被賜死,在陸其中看來就是實打實的冤案,可他現下除了嘆氣,能做的也就是親手把三具尸體用蘆席給裹好,在心里拜了拜,盡盡心罷了。
天還沒有亮,這冬夜真是難熬,獄卒們或是倚著墻抱著肩膀打盹兒,或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陸其中獨自坐在門廳的長凳上,回想著楊家兄弟臨死時的情形,不由得又嘆一口氣。
楊馀微笑著摸著弟弟們的肩膀,對他們說:“兄長先走一步,不要怕,兄長等著你們,咱們三個還像小時候那樣,和長姐一起去找娘,偷吃她做的畢羅,那是多好的日子啊……二弟,不要哭,你比三弟還愛哭,爹不會怪你的,從小他就偏愛你,你犯了什么錯他都樂呵呵的,長姐和三弟很愛喝你的醋,哈哈……三弟,你是男子漢,嗯,有淚不輕彈,好樣的……我給長姐留封信,讓她放心,三弟,不要哭……”
楊矜將白凌套在自己脖子上時,目光呆滯地一直重復著那句話:“說好的,只死我一人……說好的,只死我一人……說好的,只死我一人……”
楊名以手指天:“老天!老天!你欠我們楊家一個清白啊!”然后憤然赴死。
“陸兄……”離門廳最近的一間牢房里傳來一聲呼喚,要不是大牢內太靜了,這聲音輕得簡直聽不到。陸其中循聲望去,只見那牢房欄桿上伸出一只手指,正向他示意,陸其中起身向前走了兩步,來到牢門前。那人在牢內盡量向外張望了一下,確定周圍沒有人后,悄悄地對陸其中說:“陸兄,能不能幫我個忙?”
“史道長,你能不能消停點,剛死了三個,您老過兩天又要受一百重杖,能不能挺過去都還難說,這又要鬧哪樣?”這人就是道人史敬忠,他和另一名人犯太府少卿張瑄是昨天分別從汝州和會昌驛押來送進尚書省大牢的。一進大牢,他就蜷縮在墻角一聲不響,而張瑄則因受了重刑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陸其中從楊矜生前的話里得知,就是因為史敬忠的供狀才坐實了楊家謀反的案子,心里對這個道人著實沒什么好感,正要回身走開,不承想史敬忠從欄桿里伸手捉住了他的胳膊。
“史敬忠!你要干什么?”陸其中提高了聲音,一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誰想手里突然被塞進一個小布球。今夜因為事多,獄卒們都沒有睡得太實,近處幾個人聞聲向這邊陸續圍攏過來。“陸兄,給行個方便給床被子吧,太冷了……”史敬忠也提高了聲音,一邊說松了手,盯著陸其中的眼睛說:“行個好吧,福生無量天尊!救人一命,功德無量啊。救人一命吧,貧道都快要凍死了……”。
幾個獄卒聞聽陸其中訓斥史敬忠,陸續圍攏過來,譏笑道:“哎喲我的道長啊,您不是會仙術嗎?變床被子出來啊?”
“福生無量天尊,慈悲、慈悲……”
陸其中沒理會獄卒們的調笑,轉身說道:“給他拿床被子,別給凍硬了,后日杖子下來直接給拍碎了。”獄卒們哄然大笑。
陸其中手里攥著這個小球,不知該如何辦才好。牢里人多眼雜,一旦被疑與牢犯私下有通,十張嘴也說不清楚,別說差事了,自己的命、全家的命搞不好都要給搭進去。
咚咚咚……正在此時,街鼓敲響了起來,陸其中舒了一口氣,正好來交班的另一位獄丞張安推門進來,“其中,昨晚忙活了一宿?”
“可不是嗎,圣旨下來了,楊家兄弟三個賜死,高常待已然回宮繳旨了,其他的牢犯怎么處置聽盧大人的,這是尸格,這是楊馀臨刑前寫給他家長姐的信,回頭你交給盧鉉就行了。得了,我回了,這一晚可累得不輕。”
“好了其中,交給我,你歇著吧。”張安接了東西,向擺放尸體的房間張望了一下。
陸其中推門走出尚書省大牢,雪過天晴,碧空如洗,地上的積雪在陽光下有些刺眼,陸其中瞇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深深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然后向大牢后面的巷子走去。
陸其中的老婆在西市開了一間繡莊,妻弟、兒子和老娘都在鋪子里幫忙,陸其中隔幾天才回去一趟。尚書省后巷子空著幾間房子,幾個沒有家眷的獄卒、雜役首領都安置在這里。陸其中走進自己的房間,關好門窗,伸開手看著手上的這個小球,這是犯人囚衣上撕下來的一塊布,展開這布條,上面用血寫著幾個字:“救楊濟,太合王旻,史”,另外一面畫著一個奇怪的符。
“楊濟?是誰?哦……那不是楊矜的兒子嗎?”
前陣子,陸其中和一個獄卒聊到兒子長了桃花癬,癢得不行,治了好久還是癢,楊矜聽到了,給他寫了一個方子,還問到他兒子有多大,說他的濟兒下月就滿十歲了。
“史敬忠要救的就是他?昨晚王洪說要絕楊家的根苗,就是要把他也給……殺了?可圣旨明明說是流放的呀,本朝欽犯都以流放居多,除了十分重罪少有處死的,更不用說家人了,這王洪和李相爺真有這么大的膽子?真有這么狠?太合王旻……王旻……沒聽說過這人啊,和史敬忠認識,還能托付這種事的,怕不也是個道士吧?”
陸其中沉吟半晌,他知道史敬忠之所以把這布條給他,也實是無可奈何之舉,一定要拼死一試,大概是想贖贖自己賣友的罪惡吧。可這史道長也不想想,此事一旦不慎泄露,或是所托之人舉報,不光毀了他史敬忠自己,陸其中和那個太合王旻恐都難逃干系,楊濟就更不用說了。這世上就是有這么一種人,并非不善,只是又弱又蠢,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陸其中咬了咬嘴唇,思忖著如何找人,這時院子里突然有響動,一只黑貓喵地叫了一聲,將陸其中屋子的窗戶推開一道縫,鉆了進來,原來是住在隔壁的一個熟人早起,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地活動身體。此人姓于名太平,在尚書省任書令史,平時抄抄寫寫,遞送公文。陸其中推門出來,拱手道:“太平兄,起得早啊!這一大早就賞花,好雅興!”
于太平正一邊舒展身體一邊在端詳著梅花樹的花苞,回身笑道:“其中兄,你這是剛回來?”
“可不是,剛下夜,昨晚楊矜他們哥仨奉旨自盡了,忙了一宿……”
“這可是真的?楊中丞……唉……”于太平大為震驚,本想感嘆些什么,想了想又把話吞了回去,只是長嘆一聲。
“太平兄啊,跟你打聽個事:我這平時總跟死人、犯人打交道,老婆總嫌有些不吉利,說讓我找個有道行的道長請個護身符,你知道我這個人并不信這個,誰知我老婆又攛掇我老娘,天天聒噪我,說有個叫‘太合王旻’的道士畫的符靈,老婆的話我可以不理,老娘的話不敢不聽啊,你平素信道,可認識這位道長?”
“太合王旻?哪個王旻?太合先生?還給你畫符?哈哈哈……”于太平象聽了什么大笑話一樣,笑個不停。
“怎么,于兄你認識他?”陸其中心中一喜。
“認識他?我能有這福氣就好嘍!你知道這‘太合王旻’是誰?這王旻先生可了不得,陛下尊他為‘帝師’,親自接他到內庭修道,聽說陛下和貴妃每天早晚供奉,聆聽訓導。傳說他已活了幾百歲,當然嘍,那是傳說,誰也不知他活了多久,看起來也只有三十幾歲的樣子。不過他可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但是他佛道兼修,是個大方士,那是一等一的高人,聽說陛下對佛法不怎么感興趣,這太合先生還特意給陛下宣講佛法來的。”于太平講得口沫橫飛的。
“聽你這么一說,著實厲害得緊,這莫不是個神仙么?”陸其中聽了心里便沒了指望,有些失望地問道。
“不是也差不多了,反正現下是陛下身邊的紅人,兄臺你想想他能給你畫符嗎?這么有名的人物,你竟沒聽說過?看來嫂夫人的見聞可比老兄你廣博些啊,哈哈。”于太平促狹地笑道。
“她在西市開繡莊,天天張家長李家短,見聞是比我一個牢頭兒廣多了。看來想見見這老神仙也是不能的了。”陸其中心想楊濟算是死定了,不由得心里沉重起來。
“哎,你別說,沒準兒還真得一見。”于太平得意地笑著說。
“此話怎講?”陸其中本來覺得見王旻無望,沒想到于太平忽出此言,不由得心中暗喜。
“這太合先生慈悲得緊,不僅給陛下說佛講道,還要開化百姓。每月初一他總要去些道觀講道開示,要說這可也不是一般人想能聽就能聽的,山門外就得把守一道關口,專挑那達官顯貴才放進去。要是一般人呢,其中兄,還真是難說。不過,兄弟我呢還是有些門路,你知道我平素喜歡結交些道人,昨天去崇真觀里與劉道長飲茶,這劉道長是我家一個出了五服的遠親,碰巧聽他說道明天初一,太合先生剛好要去崇真觀講道會友,觀中主持明真道長是他的舊交。劉道長還問我要不要看看這位仙人呢,你要是想看,兄弟我倒是能幫個小忙,不過只能遠觀,想近看我也無法。”
“還是太平兄你有本事,善能結交這樣的高人。想我這一輩子也沒見過神仙,如能一見,那就有牛跟老婆兒子吹了!”陸其中大喜。
“哈哈哈,崇真觀說遠也不遠,但也要走它個把時辰,其中兄你剛下了夜,小睡一會,我也去堂上點個卯,等我回來咱們就走。”于太平抬頭看了看太陽。
看著于太平出了門,陸其中在當院愣了一會兒,又返回大牢找了還沒走的獄卒龐五交代了幾句,才又回到住處。心事稍稍有了點著落,卻又想進了觀不知能否如愿見到那太合先生,思來想去不得頭緒,不覺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醒來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于太平自外面進來徑自走到陸其中的屋口,還沒等他敲門,陸其中就在屋中問道:“太平兄,是你嗎?”
于太平哈哈笑道:“其中兄,你是不是開了天眼,我一進院你就知道了?”
“那倒不是,阿黑一看到你就往我屋里跑,剛才想往房梁上跳,結果沒跳上去,摔在桌上直哼哼呢……”陸其中一邊起身,一邊說道。
阿黑就是那只黑貓,由于太胖,于太平很愛捉弄它玩,于是它一見于太平就逃,陸其中常不在家,他的屋子就成了阿黑的避難之所。
兩人出門等了一輛向延興門方向去的油壁車,崇真觀就坐落在延興門內的新昌坊,坊內還有一座青龍寺,香火也很旺盛。
崇禎觀未到,遠遠就看到人們摩肩接踵地向山門慢慢地前行。陸、于兩人不得不遠遠地就下了車,隨著人流蝸行牛步地往前挪了一陣,遠遠望見了山門,于太平拉了拉陸其中的衣袖示意跟他走,兩人穿過人流向旁邊的巷子鉆了進去。
穿街過巷地走了一陣,陸其中還以為于太平要帶他去找什么人,結果走了一陣子,于太平抬手一指巷子盡頭的一個紅漆小門,得意地笑道:“咱們走這個門,進去就是崇禎觀道士們的靜室。”
走到近前于太平抬手叫門,不一會小門打開了一道縫隙,于太平低聲說了幾句什么,隨后向陸其中招了招手,兩人閃身進門。
“這弄得還挺……”陸其中好奇地嘆道。
“沒辦法。”于太平笑道:“旁人都知道了,這觀里就不得清靜了。”
兩人穿廊過殿,終于在老律堂找到了于太平的那個出了五服的表親。雙方見面禮畢之后,于太平問道:“表舅爺,這太合先生可到了?”
“一早到了,正和明真道長對弈吃茶呢。講道要到未時了,怕有些道眾住得遠,所以正午才開講,也暖和些。你們來得早,先在這里等等罷,不要亂走。現下觀里人少,要再晚些才往里放人呢。觀里只有宮里太合先生帶來的隨從,還有一些早到的貴客先進來了,都在各處靜室吃茶聊天。”這位表舅爺在道觀里還是個小管事的,什么都清楚。
于、陸二人隨表舅爺劉道長來到了他的靜室,落座閑聊起來。陸其中心中有事,無心久坐,又不熟這觀里的情形,怕出去惹禍,心下焦急不已。忽聽門外一聲大吼:“明真!你個牛鼻子老道,躲去哪兒了?快給我賀六爺爺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