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頂上的那人,自然就是武仁,這廝居然如此細膩縝密?這大大出乎陳世良的意料,其實陳世良對武仁還是做了一番“了解”的:武仁幼時全家因為一場瘟疫都死了,只剩他一個,村里人都說他命硬克死了全家,沒人敢收留他,后來還是村頭道觀里的道士把他給撿走了,教會他一身本事,之后也死了,看來這個命硬的說法著實不虛。再后來,武仁只身來到了長安,正巧遇到同來長安闖蕩的陳世良。陳世良憑一身武藝進了刑部當起了捕快,而他則拿著道士臨死時留下的一封信不知找了什么門路,成了李仲欽手下的殺手。經常在武仁口中出現的那位“八十歲的老母”是個不到四十歲的暗樁,平康坊中頗有名氣的“聆云家”的鴇娘,也是武仁來長安后認的干娘。四、五年之間,陳世良只道他在聆云樓當個做雜事的伙計,直到后來李仲欽派他們辦事,方才知道了他真實的身份。在他印象里,這人就是個無腦還算講義氣的傻小子,要不是今晚這個無巧不巧的“巧遇”,還真是一向小瞧了他。
至于武仁口中的那個“瘸子”,便是今晚最大的收獲。武仁在房頂念念叨叨之時,陳世良也盯著李仲欽書房的動靜,只見兩個婢女從屏風后面扶出了一個長發遮面的人,此人被婢女合力抬到了一架可推動的椅子上,推著他出了書房,進到相府后宅花園的一個單獨的小閣子間里。陳世良從未見過此人,看來他一直藏在李仲欽背后出謀劃策,這位“軍師”是何許人也?相府客卿眾多,李仲欽從來不曾在府中收留,怎的如此看重此人?正想著,忽聽小廝一白在院中問道:“世良哥,你在屋里嗎?”
“何事?”陳世良轉頭問道。
“世良哥,相府來人,請你去一趟。”
“知道了!”
陳世良起身,從上到下檢查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事,又從墻壁上一個隱藏在書柜之后的暗室里取了幾樣東西帶在身上,收拾完畢,便出了房門。那個叫“一白”的小廝站在前廳的后門那里正伸著脖子往陳世良屋中探望,陳世良不許他和弟弟二白踏入后院,那里對他倆來說是個神秘之所。
陳世良邊往外走,邊說:“我讓二白幫我跑腿去了,看好門!下午那人進來,你做得對,惹不起就裝沒看見,懂了?”
“是!世良哥,放心,有誰進來,何時進出的,我雖惹不起,但都給你詳細記下了。”一白應道。
“嗯!”
相府來人正在門口等著,陳世良與他策馬,一并前往相府。雪越下越大,路上的積雪已沒過馬蹄,大街上空無一人,宵禁對于刑部這些持有腰牌的捕頭沒有任何影響,來往巡視的官兵都并不阻攔。一時來到相府,陳世良下了馬,直接向李仲欽的書房走去。長廊里,他不由得側頭看了看隔壁院子的小樓,那小樓在黑夜中是一抹更黑的剪影,他心里想著會不會還有人看中了那里,在夜里去窺視相府,幾人若碰在一處,那可熱鬧了。
李仲欽已年逾六十,須發花白,書案旁一個年輕的書筆吏正在奮筆疾書。李仲欽見陳世良來了,做了個手勢讓那書筆吏出去,對陳世良說:“世良啊,你來了,坐吧!”陳世良向李仲欽恭敬地行了禮,告了座,在一旁坐了。李仲欽向他推過一個銀盤,盤內放了一堆金黃色的杏干,“來,嘗嘗,這是龜茲那邊送來的‘巴旦杏干’,酸甜可口。可惜我老了,咬不太動了,只能泡水喝,年輕多好啊……呵呵呵”一邊說,他一邊探身,看了看桌上放著的一個香煙裊裊的精巧香鐘,“哦,已然戌時了……世良,來,吃啊,怎么不動!”
陳世良笑著捏了一枚杏干,咬了一口道:“相爺,嘴里含著這個,回話也說不清了……”
李仲欽笑瞇瞇地說道:“呵呵,不要緊,都是自家人,沒那么多講究。世良啊,那年回京,你抓住了那個刺殺我的小子,雖然這事我給蓋住了,但是你的功勞,我在心里記著,一直拿你當自家孩子。如今,你在我身邊也待了五六年了,我想著給你提一門親,你又不愿意,可是有心上人了?”
陳世良笑道:“哪有,我就覺得當捕快是最有意思的事,別的我也沒什么興頭,弄個女人在家里,整天哼哼唧唧,又哭又鬧的,煩!”
“哈哈哈,別說,女人大多如此,高興的時候不多。‘唯小人與女子難養’,終究是圣人,幾個字就說盡男人苦楚。”李仲欽樂得兩眼瞇成一道縫兒,捋捋胡子,繼續說道:“世良啊,我有一件事,須得你去辦,本來想讓武……仁去的,可這個人……”李仲欽頓了一下,把案頭的奏折擺齊,接著說道:“我覺得不太牢靠,行事浮躁,心胸又不夠寬大,做不成大事。你呢,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做事沉得下心,本事也盡夠,過兩年,做個主事、員外郎也不是難事。”
陳世良聽了連連擺手:“謝相爺美意,世良就是個干活兒的命,當個捕快挺好,當官我做不來,還是武仁干合適。”
“呵呵,你別說,他當官確實比你合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自己還不覺得。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了,有件事,世良還要你幫我辦辦。”
“相爺盡管吩咐!”
“嗯,要說此事,說來前后也有個十幾年了,時間過得太快了,唉……轉眼我都六十多了……十幾年前,楊矜從我手中盜取了一本書,這本書中記載的事情,關乎生死。前些日子,楊家犯了事,圣上震怒,賜了他們自盡,但他到死也不肯說出那書的下落。現在可能知道那書的事情的,只有那個逃走的孩子了,那孩子是楊矜的獨子,這么關鍵的事,他只可能告訴自己最親的人你說是嗎?所以現在必須找到那孩子。我估計那孩子就在王旻他們手里,上次你在齊岳那里吃了虧,本不想讓你去的,可武仁又指望不上,盧鉉那些人的身手,去了也是白白送命,定要你去辦我才放心。”
“既然是楊家偷來的東西,直接找王旻,跟他說清楚,讓他把孩子交出來不行嗎?窩藏欽犯可是死罪。”陳世良說道,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天真。
“呵呵,王旻要是知道了那是什么東西,他第一個拿走,還能留給我們嗎?而且孩子在他那里我們只是猜測,并沒有真憑實據,他和姜無又是那個身份地位,輕易動不得,所以這次要捉住他的手腕子。”李仲欽搖頭說道。
“那個齊岳,真心不好對付,我擔心弄不過他,上次……”陳世良低頭,有些慚愧地說道。
“知道,能弄得了那個人的,當世也沒幾個,怪不得你。這樣,我讓武仁做你的策應,你纏住那個齊岳,不用硬拼,上次是吃了沒有防備的虧,這次也不用拼命,把他引開就好。王旻有點功夫,并不出眾,都那個年紀了,打不動的;那姜無除了命長點,沒什么本事,不足為慮,武仁能對付得了。最重要的是要把孩子找到帶回來,帶月軒巴掌大點的地方,想必也藏不住什么人。你看怎樣?”
陳世良聽了,心下知道武仁下午在李仲欽面前出的主意有了效果,當下輕笑一聲拱手道:“相爺思慮周詳,世良領命!”
“呵呵,好、好!只一樣,那孩子可以傷,但必須要活的!武仁已在城門等你,去吧!”
“世良遵命!”
陳世良出了相府,策馬向城南馳去,他心里清楚,他和武仁在李仲欽心里都不過是殺人的刀,是咬人的狗,自己此去就是當個誘餌,而且是送死的那種,李仲欽位高權重,但有自己的一套規則,他能對自己如此親切,親自敘話而不是直接下令不過是看在陳世良曾救過他一次而已,但真到用人的時候,不管是誰他都會往刀口上送的。
來到城門,武仁已一身夜行裝扮,坐在馬上等他。一見陳世良,他馬上親熱地叫道:“世良兄!哈哈,我說什么來的,這種出風頭的差事哪里輪得到我這小嘍啰,還得你親自出馬才行!”
“這張臉比下午那張看著還惡心!”陳世良心里啐了一口,面上仍是不露聲色地說道:“兄弟過謙了,相爺說我把人引出來就行,后面的事就盡交給你了。你出頭露臉的時候到了!咱們走吧,再晚怕是趕不上了。”說著策馬沖出了已打開的城門。
武仁在后面陰森森地一笑,也策馬跟上,兩人一瞬之間就消失在風雪中。
陳世良他們回到金仙觀已是深夜,他把武仁打發去熟悉地形,自己上了茍平川的馬車,茍平川早就聽見動靜,看陳世良進來,馬上問道:“怎么又回來了?”
陳世良嘆了口氣:“問那么多干嗎?明早帶人回去吧。”說著,從腰里摸出一把鑰匙,扔給茍平川:“我家后室暗格的。小廝們從不進我的屋子,他們見了鑰匙必不問的。我全部家當都在里面,我要是有事,把我家當賣了,你一半,我師父一半。我師父叫陳奇峰,別人不知道,你必聽說過,有法子找到他。”
茍平川接了,揣在懷里,問道:“昨晚郡王府那殺手是他殺的吧?”
“知道還問!”陳世良撩開窗簾,望了望黑漆漆的車外:“剛剛那個與我同來的,叫武仁,是相爺手下的殺手。善易容,心眼多,要防他。”
“知道了!”茍平川平靜地應了一聲,翻身接著睡了。
“你倒心寬!”陳世良嘀咕一句,一轉身下了茍平川的馬車,上了另外一輛。他不想把老茍給扯進來,雖然平時他倆總是斗嘴,但在陳世良心里,老茍是除了師父之外唯一曾經真心給他幫助的人。他所破的那幾個大案,老茍都曾有意無意地在節骨眼兒上點過他幾次,雖然是只言片語,但他明白那幾個字的份量。論功請賞時陳世良都要算上他的一份,但老茍卻是一臉對案子一無所知的茫然表情。陳世良剛開個頭要問,老茍馬上給堵回來:“這世上,你小子是不是就瞧著自己最好看?香得跟灘狗屎一樣?我閑的,自己的案子還忙不完,去幫你?我是不是瘋了?”
陳世良閉上眼睛假寐起來,他心里疑問不少,但他不打算繼續想下去了,開始盤算動手的細節。正想著,突然車窗窗欞被輕敲了幾下,陳世良掀開窗簾,武仁那張假臉湊了上來。
陳世良往后躲了躲:“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輛車的?”
“雪地上有腳印。”說完,武仁繞過來鉆進了車廂。
“你小子不干捕快有點屈才了。”陳世良白了他一眼。
“我都看過了,王旻他們住帶月軒那兒是嗎?那里有機關啊,這幫人夠賊的。等會兒你去引出齊岳,我沖進去找孩子,成功了我給你信號,你就撤;半炷香時間沒動靜就是搞砸了,明年周年咱倆地府里約著喝酒吧。”武仁說道。
“你怎么那么肯定,孩子就在帶月軒里?萬一不在呢?”陳世仁問道。
“嗐,越容易丟的東西越要隨身帶著嘛,放在別處丟了都不知道。”武仁笑著說道。
陳世仁心下稍稍有些納罕,這個武仁和他印象中的那個貪生怕死,有手無腦的武仁判若兩人,就像他時時變幻的假面,他到底有多少張面孔?還有多少是自己完全沒有見過的?
陳世良沒時間糾結這個問題了,已與那些人打過照面了,蒙不蒙面沒什么差別,他才懶得像武仁那樣裝神弄鬼的,脫了長袍出了馬車,整整裝束,兩人一起掠向帶月軒。武仁心中充滿躍躍欲試的興奮,他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秘密究竟有多重要,竟能讓李仲欽寧肯與帝師撕破臉都要去搶奪那個孩子,此事一旦辦成這功勞的分量絕對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