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雷迪從雜貨鋪買了一款便宜的豬油膏,他不打算去縣城的兩間理發店轉悠。四十歲以后,剃須,修胡子和理發,從來都是他自己完成。
篷車和四匹馬停在縣城北邊四英里的一處廢棄馬廄,那里偏離了官道,而且傳聞有野獸出沒,老騎警和小面包都自信沒人能發現他們的資產。
再說了,發現又如何,計劃總是一茬接一茬,只要口袋里的現鈔夠鼓脹,他們甚至能渡船遠洋去歐洲,或者跑去密西西比河乘坐明輪汽船,躲過一陣子風頭再說。
也就是買了豬油膏之后,麥克雷迪才恍然,這座縣城已經沒人認識他了,金氏雜貨鋪的老哈里去年得了天花死了,這店鋪的現任老板是他兒子,一點都沒認出小時候抱過他的麥克雷迪叔叔。
他感到寂寥,這座縣城可謂大變樣,教堂從老舊的木構屋煥然一新,變成了高高的磚制建筑,原本在城西的一頂頂帳篷,是提供給無法承受租賃合同的愛爾蘭人居住的,現在都消失了。
此刻的他,舉著一大杯精釀啤酒,是讓大豌豆從酒館帶回來的,現在可不是收緊腰包喝玉米威士忌的時光,現在要多多享受——他給自己敬了一杯,仰天喝了一大口,這還是冰鎮過的酒,爽得他打了個酒嗝。
只不過,背后來了人,他感到一雙嚇人的視線在他酒杯上掃蕩。
麥克雷迪內心怒罵,在這座三層高的旅館陽臺上,將酒液徐徐倒入樓下的大道,濺濕了泥地,酒味兒隨風飄入附近行走的居民,正好一名路過的乞丐被澆了頭,對這個陽臺上的老頭叫罵起來。
“布里少尉,”麥克雷迪沒理會樓下的動靜,展開笑容,收起了看向遠方的目光,轉過身,將胳膊肘壓在圍欄上,整個人呈現一種放松的姿態,“我在順風的位置喝酒,酒味兒絕不會讓你聞著,放心吧。”
“你還不去剃胡子?”布里沉聲說,“我們馬上要動身去踩點神圣教堂了,我已經叫小面包提前巡視教堂廣場的動靜,而你,竟然還有心情喝酒。”
麥克雷迪作出投降的姿勢,他悻悻地說:“今天在教堂鬧事,很可能丟了小命,還不如趁機多享受一會兒。”
“那你怎么不學大豌豆找妓女上床,”布里來到陽臺,扶住欄桿,指著這條街的左側,“就那里,玫琳凱酒館二樓,我現在甚至能聽到大豌豆的喊聲。”
麥克雷迪豎起耳朵仔細聽,只待不到一會兒,斜對面酒館的二樓傳來動靜,窗簾被掀開了,一名滿頭大汗的黑發娼姐兒被抱了出來,她上面的大豌豆被陽光暴曬,發出暢快淋漓的大笑。
“我都六十多了,沒有火可泄了,”麥克雷迪無奈笑道:“再早十年,我比大豌豆還猛,我至少得找三個小妞廝混一宿。”
布里被逗笑了,收起了嚴肅的神情。他緩緩地說:“我相信基特·卡森就在附近,等這座教堂化為灰燼,他一定會馬不停蹄地趕來。”
“我們呢?”
“教堂一旦化為灰燼,你們可以回家了,或者跑哪兒都成,反正你們的身份沒被發現。”布里抬高了帽檐,露出臉上油乎乎的汗漬,這些汗漬甚至帶了點紅色的血珠,一副要被溶化的樣子。
“杰斐遜先生,你不必這么悲觀,天高任你游,美洲那么大,哪里沒有你的藏身之處,”老騎警語氣做作地說,“如果你討厭太陽,我建議你搬到加拿大,那里日照時間短,聽說還能瞧見極夜呢。”
“你不是個連美國北方都沒去過的鄉巴佬嗎?哪里知道這個知識。”
“我雖然字認得不多,但我記得我前妻給我熱炕讀過的故事,這個故事叫《白鯨》,描寫過極北之地的美妙,噢,真是令人傷感。”
麥克雷迪想起了死于疾病的前妻,快十年了,他記憶里已然沒有這個女人的痕跡,如今竟然在布里面前回想起她的容顏,眼眶的熱淚不禁打轉。
布里少尉聽到白鯨這篇小說,聲音驟然發亮。
“湊巧,我喜歡白鯨這篇故事,沒有哪個美國人不喜歡它!是亞哈船長,他和白鯨莫比的追逐戲相當精彩。”
布里突然一手指著自己的下巴,神秘地笑道:“你覺得我像不像亞哈船長?你們仨就是我的船員。”
可別了,我記得這小說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麥克雷迪表面卻不敢否認,反而點頭道:“像極了,他的勇敢,果斷,做大事的魄力,都和現實中的杰斐遜先生相符。”
“你這馬屁沒拍對,”布里皺眉,他伸手拍拍這個老頭的臉頰,認真說道:“我喜歡的是亞哈船長那股復仇的執念,仇恨超越理性,黑暗籠罩人性,他的偏執才是全篇內容的驅動力,懂嗎?”
可是……最后船長和船員全都葬身大海了。麥克雷迪搞不明白少尉的寓意,他是在詛咒自己死嗎?為什么還把我們比作船員,難道你也在詛咒我們死嗎?
異想天開!
“話說回來,”麥克雷迪打算轉移話題,“今天是禮拜日,做禮拜的日子,我想教堂的人會不會過多了一些?”
“我就是要這個效果,人越多越好,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正是吸引卡森上校的注意力。”
說罷,他猛地反應過來,那個法瑞爾商會許久沒聯系他了。自己被交待的任務,于眼前還有意義嗎?
他都成了這副鬼樣子。
布里悵然道:“我到底在堅持什么?”
昨天夜里,他在篷車上做了夢,夢見兩米五的大漢舉著被槍決的霍爾斯遺孤,夢見霍爾斯堡到處陳尸的景象,那些流著血族血脈的骯臟生物,紛紛詭異地活了過來,朝他看去。
他們口里的獠牙,他們渴望鮮血的眼神,都壓迫得他無法呼吸。
尤其是那個被卡森托舉的少年,他嘲弄的笑容是如此諷刺,看著自己,宛如在看一只卑微的螻蟻。
他怎么還活著?!布里內心嘶吼。
只有卡森,那個像熊一樣的大家伙,在夢里的眼神無比清澈,他滿臉正義,身上驅逐了吸血鬼帶來的黑暗。他一直牢牢盯著這個叛逃的下屬,卻讓下屬沒有感到不適。
布里少尉,決定一定要在最后關頭,見上校一面。
……
這一幕幕畫面,忽然化作了碎片,他瞥了瞥四周,看著這個退休的騎警,還在直愣愣地打量他。
“我剛剛說什么來著?”
“好像是……”
布里忽然抬手,打斷了老騎警的回答,陽光將其肌膚曬出了一陣青煙,可他似乎感覺不到痛苦。
他喃喃道:“白鯨莫比·迪克,在小說最后流入了深海,我懂作者的意思,這條鯨魚象征無法戰勝的自然,也象征神秘力量,更象征虛無,船長到死也殺不了它。其實這條鯨魚和我身上的東西有點像。”
麥克雷迪流汗了,他就不該提到這篇小說,這個該死的家伙沉迷了進去。
“請問少尉,和你身上的什么東西有點像呢?”他只好順著這家伙的意思提問。
他剛問完,眼睛陡然睜大——
“啊啊啊啊啊!”
只見少尉脫下了帽子,并將牛仔面巾扯掉,一顆慘白的光頭腦袋徹底暴露在上午的陽光中,這里還是三層頂樓,沒有遮擋物,四面八方的光線撞進了他的皮膚里。
布里少尉作出一副虔誠的神態,他雙膝跪在地板,雙手敞開,朝天上的太陽膜拜,整個人像是一盞蠟燭,從頭頂開始,皮囊溶化,散發難聞的燒了血水一般的臭味。
這個動靜頗大,麥克雷迪第一時間是掃向樓下的街道,發現已經有路人聞聲趕了過來,一輛馬車的車夫也停止了揮鞭,抬頭朝上看。
他媽的什么狗屁玩意兒。
麥克雷迪咬牙,從欄桿邊縮了回去,并拖住這個瘋子的雙肩,將他拖回了貴賓臥房。
他的臉撲上了焦煙,也燙得他低聲呻吟起來。
直到窗簾拉到一個縫隙,這名天空驚雷放牧公司的老板,向對面酒館二樓的大豌豆作了個手勢。
“真是見鬼了,”大豌豆看到對面建筑上的兩個熟人,興致驀地消失,他將面前這個趴在欄桿上瑟瑟發抖的妓女拖回了房間。
此刻二人在悶熱的房間,渾身不著一片。她癱倒在床沿,試圖尖叫起來,但一下被大豌豆的粗糙大手捂住了嘴。
“你剛剛都看到了吧,那個像蠟燭一樣的家伙。”大豌豆甕聲甕氣地說,“小翠鳥,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這名叫小翠鳥的妓女,本來在陽臺上縱情忘我,她有一副厚臉皮,知道有一些癖好古怪的客人愛玩大膽的姿勢,她樂意接受,一般這種情況可以趁機要價。
她瑟瑟發抖的反應,讓大豌豆明白了一切,很可惜,他內心失望起來,本來做完今天教堂這一筆,他就打算帶著她遠走高飛,想象中的畫面已經進展到了子孫滿堂的程度。
僅僅過了三秒,小翠鳥的眼珠子暴凸,她不可置信地仰望這個巨人,他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頸,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世界逐漸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