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的大街已經熱鬧非凡,一輛馬車急匆匆地趕到一家店面門前,佯裝車夫的麥克雷迪戴上了寬邊軟呢帽,注視著名為‘切諾夫斯基兄弟’的診所招牌。
這看起來像俄國佬開的診所,太罕見了。
“帶他下來,”麥克雷迪跳下馬車的前板,將門簾掀開,便看到大豌豆慌慌張張的神情,他攙扶著全身蓋苫布的“老人”下了馬車,這個老人頭上還套著一條旅館準備的棉布袍子,沒人能順著光線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不過,難聞的血肉臭味,像是腐爛的尸體等待兀鷲搶食,一下浸透方圓二十碼的空氣,令周圍幾個經過的行人掩鼻逃竄。
倒沒人罵出聲,這個炎熱的季節,南方人對瘟疫敏感性頗高,見這個似乎患了重病的客人跨入診所,有經驗的人則是能跑多遠跑多遠。
小面包已經焦急地站在診所門口,看到大變樣的少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啰嗦,示意大豌豆扶著他進到一處休息室,醫生已經在那兒等候了。
“切諾夫斯基先生,病人來了。”小面包喊道。
一名著深灰色外套與同色馬甲的大鼻子醫生,已經戴上了棉布手套,他早早搬了一張木桌,上面擺著一鍋子沸水,還有瓶瓶罐罐基本消耗見底的廉價威士忌,用作所有的消毒措施。
麥克雷迪見此,內心一個咯噔。
“請脫下你的頭套,我先檢查一下你受了什么傷。”這名五十多歲出頭的醫生操著一口濃厚的俄國口音,說的英文讓所有人都反應了一會兒。
布里沒有抬頭,他看著這一鍋沸水以及沾滿灰塵的飲用酒,嘴角扯了扯,笑了。
他頃刻掀開袍子,再把披在肩上的苫布抓起來拎成一團,扔到墻邊。
窗簾也驟然被小面包拉上,光線一下暗淡。切諾夫斯基瞧著這一張血肉模糊的怪臉,大腦一片空白。
“等等!”醫生大叫出聲,卻一下被一把冷冰冰的槍口抵住了太陽穴,讓他頓時變啞巴了。
大豌豆不復在苦日子里的傻楞,他自認為非常殘忍,事實上,他也做到了。他是這四天以來最大的幫兇。
他抵著醫生的額頭,僅剩的能看得清的右眼,在這張怪臉上下掃蕩。要說不丑是違心話,他覺得現在的少尉變得太丑了,比他還丑。
而小面包,除了最開始幾秒的訝異,現在已經神色如常,他帶著敬意直視杰斐遜先生:“杰斐遜先生,你要的處方已經找到了。”
麥克雷迪知道要發生什么了——他一下回想起前天的記憶,奧朗姆夫婦和小甜豆,便是慘死在家里的二樓主臥,三個人的脖子都被咬出了血洞。
“我討厭這個年代,”布里意味深遠地笑了,“衛生條件不好,消毒甚至需要這些烈性酒,連醫生的打扮也沒有專業性質,跟試圖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殖民者沒什么兩樣,看看這把鑷子——”
布里坐在醫生的對面,從桌子上捏過了一把生銹的鑷子,上面貼著一塊白色殼狀物。
“這枚東西是昨天哪個客人的智齒碎片?我的俄國醫生,您打算用這個鑷子檢查我的身子?撥開我的皮?”
他厭惡地將鑷子丟進沸水,果不其然,鑷子粘連的血絲蕩漾開來,布里甚至能聞到一股食物的味道。
“看來昨天拜訪的客人,喜歡吃墨西哥菜,”布里將背靠在椅子上,冷笑面對滿臉彷徨的醫生。
他笑起來的臉頰子肉漏風了,說的話聲量忽大忽小,這其實非常滑稽,大豌豆也忍不住笑了,他總是沒心沒肺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笑的,先生,”大豌豆揉揉咬肌,盡快撫平自己臉上的表情。
“沒關系,你盡管笑。”布里作出一個請的手勢,他第二次伸手壓下桌面,分別掃了眼麥克雷迪,小面包和切諾夫斯基。
“麥克雷迪,那天在二樓,或許你很好奇那對夫婦和他們兒子的情況。”
他對老騎警緩緩說道。
“……我,”麥克雷迪一直不擅長撒謊,話到了嘴邊,卡殼了。
布里變得耐心起來,他原本的外貌雖然稱不上英俊,但也足夠具備一張擁有說服力的臉;現在的外貌像是被一場大火毀了,說起話來,每個字都透露著陰森,猶如尸體活過來了一般。
“你那天在他們房間,拿小甜豆的畫紙寫了什么東西?哦,甚至折起來放進花瓶里,瞧啊,你現在的表情和那天一模一樣,是坐立難安?是懺悔?還是害怕……你在害怕什么東西?”
麥克雷迪再也憋不住了,他無力地抱頭,蹲了下來,不敢去看布里。
“我在害怕自己的良心被毀,”老騎警說出了實話,“我想采取點什么措施,和你度過的時間越多,我就越認為自己走向了毀滅。”
小面包本來想走過來安慰老板,但看這個樣子,他突然覺得老板像個軟蛋,內心對他保持的尊敬漸漸消失。
“毀滅,我喜歡這個詞,”布里輕輕地說,“圣約開頭便在說創造東西,但整篇內容,描寫毀滅的篇幅遠遠大于創造。”
“其實,兩者可以結合,我可以毀滅一個人,也可以重新創造一個人,換個詞兒,新生。”
布里上半身向前傾,拉近與切諾夫斯基的距離。
“現在我給你們看看,奧朗姆夫婦和小甜豆在最后時刻經歷了什么。”
噗嗤。
這名好端端的醫生,只是感到面前一晃,便發現一條通紅的肉蟲,猛然扎入自己的脖子。
他甚至叫都叫不出來。
兩名天空驚雷放牧公司的職員,第一次看到這一幕,紛紛動容。
他就是吸血鬼,他就是兇手!麥克雷迪抬起了頭,看著這條通紅的肉蟲,幾乎和他小臂那么粗,上面長滿了倒刺,正像一條扒了皮的蛇,從頭到尾竟然在蠕動。
每吸一次血,這條長在少尉口里的肉蟲就鼓脹起來,好似一條鮮活的生命。
很快,尼古拉·切諾夫斯基,一個好不容易逃脫沙皇統治的俄國佬,在大洋彼岸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性命。
大豌豆想要作嘔,但他不能再在布里面前出糗了,于是反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將那股嘔吐欲生生錘回了肚子。
小面包則瞇起了眼,將窗簾拉得更緊些,走到窗框下沿,朝外看外面的街道。
暫時沒有異常,士兵和執法官先生們都不在附近,好在今天禮拜日,關閉的店鋪比尋常日子多。
他視野里的杰斐遜先生,此刻陶醉在這個吸血的舉動中,醫生也越來越瘦了,前胸貼后背,顴骨都凸了出來。
肉蟲在下一秒發出歡快的怪聲,聽著像是把一只蟬丟入了通風管道,形成高頻的嗡鳴。
布里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舌頭,似乎在安慰自己的嬰兒,然后在所有人注目下,肉蟲迅速縮了回去。
他的皮膚在掉落,新皮在滋生,丑陋無比的怪臉,居然在十幾秒恢復了原樣,熟悉的年輕人面孔躍然眼前。
“怎么樣?”布里撫摸自己的臉,他拿過一塊玻璃,照著五官,薄弱的皮膚下是黑色蠕動的血管。
“看起來更加年輕了,不像是軍人,像大學生。”小面包奉承道。
布里放下了玻璃,深深嘆了口氣。
“小面包。”
“杰斐遜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把這些酒都倒在切諾夫斯基的身上。”
“好……”小面包遲疑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浪費了,但手下毫不含糊,酒蓋紛紛打開,一下又一下地將酒澆筑在受害人的頭頂,脖子和肚子上。
本來已經徹底逝去的生命,受到這股刺激,竟然迅速發生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