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河流趨于平靜，彷佛只是宙斯用手里的雷霆做了場秀，北叉河的生態并沒有被大自然破壞。

沒有被大自然破壞，但人為破壞的跡象可不少，羅杰注視右岸一路朝南方碾過去的破敗景象，經過半小時前的槍決現場，發現沿岸的沙灘有一大攤干涸的血跡，那八個人都不見了蹤影。

他被不下于八十條蛇托舉出了水面，面朝下的河面形成了黑色漩渦。水腹蛇、鉆石背水蛇，斑駁水蛇，許許多多的水棲蛇類將羅杰看作了父親，它們細長的信子舔舐羅杰的肌膚，鱗片來回纏繞胳肢窩，手臂和脖頸等地方，用力但不失分寸地向前拖拽。

“這是，呸，”羅杰將頭仰著，吐出灌進嘴里的河水，喃喃道：“是什么怪物，才造成了如此驚人的破壞力？”

難道是美洲獅武士？羅杰內心一驚，他和妮娜的判斷或許出錯了，美洲獅武士是有人滯留在山貓領地的。

‘我嗅到了魂契的殘留味道，應該是那頭叫大羅耶的東西。’

腦海浮現了久違的嗓音，羅杰知道是溫迪戈開始發揮作用了。

‘閣下，大羅耶如果在附近，你應該早就感知到了。’羅杰焦急問道。

如果是大羅耶，鄧肯和艾蓮怕是兇多吉少。

‘這是魂契的能力，能通過血祭召喚魂靈的分身，是我給曼科這皇帝小兒的秘術，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了我傳下來的東西，真是有趣。’

‘那你有把握戰勝阿羅耶的分身嗎？’羅杰問出了重點。

‘分身遠沒有那么強，不過若是吃到了點分身的魂魄，對現在的我也算是大補了。’溫迪戈說得無比輕松，讓羅杰吃了顆定心丸。

這老頭難得心情不錯，吐露了許多東西，羅杰不由內心一喜。

它是怎么被母親變成了釘子，有好多疑慮沒解釋清楚呢，如今趁這老頭有空，決定多問問。

‘曼科？皇帝小兒……’羅杰小心問道，‘閣下，這聽起來好像是南方的東西，巴西還是阿根廷？’

‘什么巴西什么阿根廷？’溫迪戈嗤笑，‘是印加，曼科是印加的皇帝，你母親跟你念叨的太陽之子，就是印加的東西。’

羅杰一怔，他以為太陽之子來自夏月部落，怎么和南美洲的印加相關了？這個國家他壓根不了解，也就知道瑪雅文明？跟這個國家有關吧。

他決定以后有機會，會去大城市的圖書館翻閱歷史資料，惡補知識。

當然，是在獲得一個安全身份的前提下。

‘辛西婭女士沒有和我說這些史料，’羅杰面前經過一道巖石，托舉他的蛇群非常小心，聰明地繞過了石頭，不讓他撞上去，‘咳咳，閣下若是心情好，能不能告訴我更多關于你的經歷？’

羅杰作出了誓言，‘我保證讓你吃到更多的魂魄，只要你能毫不保留地將秘密告訴我。’

‘我今天就告訴你這些，’溫迪戈不屑地說，‘我吃到一個人的魂魄，就多告訴你一件事，關于你的身世，關于我的背景，你想了解，就拿人肉換。’

‘人肉就是魂魄吧，’羅杰矯正道。

‘對我都差不多。’

搭橋結束，羅杰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拂過的水流。

結果，一個直面撞來的人頭，與他來了個親密接觸，磕到了他的下巴。

“窩草！”羅杰嚇一跳，他從水底騰出了一只手，揪住這顆人頭的黑色發辮，定睛一瞧。

這張人臉還保持著怒目圓睜，宛如被定格了一般。

“圖雅？”羅杰認出了這名姑娘，她的腦袋還攀上兩團水草，一只河蟹從脖子斷口那兒掉了出來，沖進了水流里，被一只水腹蛇張口咬碎。

有更多的蛇從羅杰身下躍出水面，像是相互纏繞的泥鰍，想要爭搶血食。

羅杰心頭發怒，這些蛇似乎能感受他的情緒，頓時不再做出出格的舉動，縮回了水里。

蛇推動的速度猶如游艇尾部的槳葉，瘋狂擺動著尾部旋轉，羅杰竟然能感知這些水棲蛇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形成了波譜，完全隨著情緒而起伏曲線。

他當下迎著逆流，嘗試意念控制前進的方向。他想要朝左邊劃去時，蛇群便慢慢拖他向左邊游。

這個發現令他震驚，他覺得自己體內的霍爾斯之血，就像蛇類的王，任何蛇都不敢忤逆。

但，召喚這些蛇的方式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第一次蛇向他游過去，是在莉莉婭帶著艾蓮飛去野豬部落的時候，他在比這條河小得多的河里游泳，蛇應該是看他要溺水，才游過去救他。

第二次，是在木籠內，他因為牛血過敏接近瀕死的邊緣，才有陸生蛇趕來篷車的輪子底下，試圖爬上去救他。

兩次都是自己不知不覺釋放了死亡的信號，才呼喚了蛇出來。所以這次，他直接開槍朝自己肚子轟出一道傷口，效果果然奏效，大量的蛇從湖底游過來，感召到了他的呼喚。

現在速度拉到了上限，比順流的木筏還快，羅杰預測八分鐘就到了原始出發點。

只不過，越往前游，河面的顏色越深，前方的河面猶如潑上了一層紅墨，一股猝不及防的血腥氣，讓羅杰蹙眉。

一只脛骨被咬變形的大腿，飄了過來，血色的河水徹底侵襲了羅杰周遭，濺起的水花，甚至夾雜了幾只斷指。

他奮力沉進了水里，將接近百條的水蛇趕到了自己兩只小腿上，意念催動，小腿猶如覆蓋上了黑色鱗甲，奮力推著他向不到三米深的水底探去。

入眼所見，有七個被撕扯得不成人形的尸體碎片，任意地沉降在水底，有的被巖石擋住，無法被水流卷走，有的被水草拖住了，血絲從斷口緩緩地蕩漾。羅杰握緊了拳頭——他看到了一條白色的腰布，正是艾蓮的衣物。

他全速游過河底，雙手向后緊貼大腿兩側，不要命地催動水蛇發力，有的蛇已經力竭而忽然暴斃，蛇軀內的心臟因為羅杰這股龐然的意識劇烈跳動。

八分鐘的時間，很快縮短，再縮短，一路經過河底的地獄景象，這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紅，他數過這些尸體，確認死亡人數正逐漸上升，接近了二十人之多。

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羅杰大手向前一揮，急速激蕩的水流驟然放緩，他整個人剎在了河里，耳邊壓迫過來的水流，傳遞著微微震顫，隱約有憤怒的咆哮，令河里暗流紊亂起來。

很快，一只新鮮的斷臂砸下羅杰頭頂的水面，他抬頭看去，這只斷臂甚至還抓握著長矛，青筋繃緊著手背。

他收攏了心神，控制著蛇群，讓他往上浮了兩米，當腦袋迎接萬丈金光時，整個世界明朗了起來，耳朵模糊的聲音瞬間清晰。

只見左岸上，一只巨大的美洲獅，正分別被兩只隊伍捆住了下盤，毛發密布的后腿被砍斷了一半，只有絲絲血肉銜接在上面。

兩條鹿皮和生牛皮繩連接的釘刺帶，牢牢刺進了這頭巨獸的前腿和前胸，差點將它壓垮在灌木叢的淤泥里。它面前有三個女孩，全身染血，戰意飆升，當先一人已然斷了臂，但她是吼得最大聲的女性，武器連帶斷臂被拋飛，她就跑到就近的一具女尸旁，從她手里，重新撿起朋友的長矛。

而鄧肯，正躺在河岸下的土坯，肚子生生被剜去一塊脂肪，一個嬌小的背影，一邊奮力吶喊，一邊哆嗦著用濕潤的草藥，往他肚子的缺口涂抹。

鄧肯慘叫起來，但他是笑的，似乎在笑自己以這種滑稽的方式減肥。

羅杰再也忍不住，從岸里跳了出來，他手里一直握著圖雅的發辮，此刻將她的腦袋小心地擺在岸邊。

“你來了，霍爾斯先生，”鄧肯呸出了一口血水，看著少年從岸邊跑了過來，笑道：“我以為我們死前再也見不到你了。”

羅杰沖到他面前，先是看肚子上的傷口，確認沒有內臟流露，只是脂肪層被切掉了。

他再低頭看向艾蓮，發現她滿臉污泥，淚水模糊了視線，但一雙眼神非常堅韌。她掃了一眼羅杰，說道：“夸納大人，我們盡力了。”

巨大的咆哮再度從頭頂的河岸傳來，科曼奇的腔調飽含無邊的憤怒。

“你們這些布洛渣滓，竟敢傷害本尊，我一定要吞了你們的魂魄，將你們咬碎！”

“別介意，”鄧肯忽然開起了玩笑，“這只貓和貴夫人家養的泰迪差不多，狐假虎威，沒什么本事。”

而兩道拉扯釘刺帶的隊伍，尾端的人回頭一看，發現了羅杰，她們表情亮了起來，正期待這個瘦削的少年加入她們。

“這不介意不行，”羅杰沉聲回應，“我沒想到這個科曼奇祖靈還有這等花招。”

他知道被自己槍擊的八個科曼奇戰士，起碼當場死了兩個，還有六個人通過魂祭儀式，將遠在山貓營地的阿羅耶召喚出來。

就算是所謂的魂魄分身，看這個場面，已然是強大到普通人無法戰勝它的地步。

讓他驚訝的是，這個阿羅耶不去找殺了他子民的正主，反而繼續沿河岸南方找這些手無寸鐵的布洛女子。

無論阿羅耶有沒有如魔術一般的全視之眼，反正在羅杰看來，這個狗東西是挑軟柿子捏，而且成功了，逼著自己回來救場。

羅杰雙手攀附土墻，一下就爬到了河岸上，視野開闊起來。

他也不打算說什么場面話了，那是電視劇該干的事兒。他直接一拍后腦，請腦子里的邪靈出場。

一股無法想象的寒冷，呈一圈氣流，以羅杰為中心爆開。

所有人，包括阿羅耶寄居的美洲獅在內，全都停止了動作。

天空一下暗淡下來，太陽照不到羅杰，他臉上的金色光線，如潮水褪去，漸漸地，有黑霧從這名少年的頭頂彌漫。

“你是，這股魂魄的力量？你到底是誰？！”阿羅耶大驚，美洲獅的琥珀色眼膜失去了色彩，滿臉都是駭然之色。

“桀桀桀桀。”

無邊無際的笑聲似乎從天穹劃過，又似乎是從這個少年的嘴角冒出。

“果然是曼科那皇帝小兒的寵物，”溫迪戈猖狂笑道，“有四百年沒見了吧？當年那只被曼科當球踢的小貓，現在居然在北邊建了一個王國，簡直是荒謬至極。”

阿羅耶聞言，馬上盯著少年頭頂的黑霧，顫抖地說道：“你是……溫迪戈，你是溫迪戈！”

腦海里，想起了一幕幕毀天滅地的畫面。

那個渾身覆蓋骨骸的牛靈。

它的蹄子如四座龐然火山，燃燒著青色的火焰，僅僅往大地一踏，便震塌了一座城池。

它的牛頭穿透了云層，它說它能看見宇宙的色彩，牛角能撞碎昭示天災的隕石。

它的尾巴覆蓋了八節海洋之靈的骸骨，它說它的尾巴一掃大海，便能引發巨大的海嘯，頃刻摧毀一座島國。

它站在安第斯山脈旁，山脊都不如它的背脊高。

就是這么一個能毀滅世間的邪靈，突然在四百年前不見了蹤跡，阿羅耶都快要忘了這個存在了，如今卻以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重回人世間，重新在一個白人和科曼奇人的混血后裔上，映入阿羅耶的眼簾。

“你還是那么膽小，”羅杰此刻開口，卻不是少年的音色，而是一個老人玩世不恭的語氣，“這幾百年過去了，有沒有準備足夠的貢品給我？嘖嘖。”

羅杰摸了摸瘦巴巴的肚子，走到這只美洲獅的頭顱下方，徒手扯著它的貓須，一下將它放倒。

鄧肯在艾蓮的幫助下，爬上了河岸，他倆和其他還活著的人一起，通通驚掉了下巴。

這是什么怪胎？

這是什么力氣？

他們幾十人都無法制伏的美洲獅，竟然被這個少年，一手下壓，直接干趴下了？！

羅杰也驚駭異常，但現在的他，意志無法控制身體，而且他剛從水面露出頭，看到河岸上的美洲獅后，那些纏繞在他身上的蛇，全部如下餃子一般脫離了他，亡命向河里游去。

‘閣下，你的那只黑手呢，怎么沒從我腦袋上冒出來？’羅杰嘗試內心吶喊，但溫迪戈沒有理他。

“你的這具魂祭分身，還差了點火候，”羅杰蹲下來，撫摸美洲獅的腦袋，很不滿意地說：“看來還是要親自去找高地上的你，才能足夠溫養我的這具魂身。”

這個失望的語氣，被這道蒼老的嗓音說出來，頓時讓阿羅耶做出反抗，它一下抬高爪子，意圖拍爛這個少年的手。

羅杰比他還快，他一下張大了嘴，獠牙頓現，上下顎夸張地裂開，骨頭崩碎，化作了裂口怪。

還拉著釘刺帶的女孩們，以及在羅杰身后舉著長矛的成年女性，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她們內心此刻升起的懼意，遠比面對這頭美洲獅來得強烈。

噗！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中，他趴下了身子，將臉埋進了美洲獅的額頭，瞬間咬裂它的顱骨，咬出了紅色腦漿。

一下，兩下，三下......他化作了殘影，將這具美洲獅的尸體從頭到尾，一點點扯爛了肉，撕碎了骨頭，將鮮血與血肉，送進了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