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子在揮來的瞬間，一道洪亮的聲音在圖雅背后響起。

“蒼狼大人！”

鄧肯猛地念叨這句話，并重復了兩遍。這是學了昨晚巴圖的腔調，這個慘死在羅杰手里的白面鬼，明顯知道蒼狼。

效果奇跡般地奏效，受阿羅耶控制的美洲獅，此時放下了爪子，并迅速后撤幾步，尖耳繃直，望向周遭的景象。

鄧肯內心一喜，這個所謂的祖靈阿羅耶，明顯有一套人類的邏輯思想。

他雖然沒什么高超的戰力，但在人際交涉方面，頗有些才能，要不然也不會成為印第安事務官，成為殖民者和土著之間的“橋梁”。

“圖雅，你替我翻譯，”鄧肯潤了潤嗓子，汗水已經浸濕了上衣，這股來自科曼奇祖靈的威壓，讓他很不好受。

“你，”圖雅并不是無腦，她發現這只美洲獅的眼神多了幾分忌憚，是在聽了蒼狼大人才有的，“你居然認識夏月的長老?！?

“我們要爭取十分鐘，等莉莉婭帶人過來。”鄧肯見美洲獅重新回過了神，悄聲說道：“你告訴他，我是蒼狼大人的奴仆，希望看在阿若里·夸納的面子上，阿羅耶大人能饒我們一命?！?

這種情景的交涉，第一步便是放下姿態，要多卑微有多卑微，若是態度強硬，在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狐假虎威，下場只有死。

圖雅皺眉，她不想這樣，卻依然翻譯給了阿羅耶聽。

“你連蒼狼的真名阿若里·夸納都知道，看來和他有些關系。”阿羅耶嘶啞的嗓子像是磨著一把生銹的刀，硌得鄧肯耳膜生疼。

“我是他派往哈斯凱爾縣的白人事務官，”鄧肯跪了下來，雙手高高舉起，猶如跪拜自己老爹的在天之靈，滿臉掐媚：“他有一個計劃，還沒來得及告知科曼奇四大部落，如今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通通告訴您。”

圖雅一邊翻譯，一邊強忍惡心，她見胖子跪下來，胸口和肚子上的肥膘還在DuangDuang地跳。

“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是為了活命，”阿羅耶來了興趣，冷笑道：“說吧，說出有價值的東西，但凡有一句假話，我會把你的靈魂抽出來，讓你進不了轉世輪回?！?

鄧肯聽到圖雅幾乎是擠著牙縫翻譯，知道她非常不爽。

“這個計劃非常遠大，”鄧肯笑道：“蒼狼大人要收復德克薩斯失地，包括殖民者占領的東德克薩斯領土，打算將他們趕回老家?！?

阿羅耶仔細聽著，越聽，尖耳越是頻繁抖動。

“他已經把西班牙人趕回了南邊，”阿羅耶沉聲道，“難道還有精力將白人趕出領土？這個難度超出了太多，我們四大祖靈都做不到的事兒，他一個夏月長老異想天開，哼，他以為自己能耐多大？”

這句話非常不服氣，鄧肯甚至能看到阿羅耶說完后，下意識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擔心隨時跳出一頭巨狼來把他吃掉。

這套表情變化被鄧肯瞧在眼里，他已經明白了蒼狼的存在，起碼讓阿羅耶非常忌憚。

現在活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建立在開頭喊出了蒼狼大人的基礎上，震懾住了阿羅耶。

“阿羅耶大人，這是從長計議的事兒，這也是為什么蒼狼大人早早派我到“上父”的軍隊做臥底，讓我成了西德克薩斯領地的事務官。”

說完，鄧肯從口袋取出一套肩章，雙手高高捧起。

肩章像是縮小版的星條旗，十三條紅白條紋相間，34顆星星閃著金色的光芒；在條紋旗的右邊，還有頭戴印第安羽冠的酋長側臉圖案，象征聯邦政府和原住民的和平標識。

阿羅耶驟然壓低了頭顱，干巴的鼻子嗅了嗅這條肩章的氣息。

圖雅用心翻譯，但她扭頭看向鄧肯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議。

仿佛在說：‘你居然是聯邦軍隊的軍官？你居然服務于上父？！’

“你是要從軍隊內部策反白人？”阿羅耶動容了，他緩緩說道：“蒼狼這家伙居然做到了這等地步。”

從叫出了蒼狼大人至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分鐘。鄧肯悄然瞥了眼天空，藍天白云，卻沒有飛來一個熟悉的黑點。

他內心叫苦，表情卻更掐媚，小心說道：“阿羅耶大人，五個布洛人聚落，是不是您下令要鏟除的？”

“是我，”大羅耶沒有否認，“你們白人的教會逾越規矩，抹殺了我豢養的傀儡雷格薩，破了我在野豬部落布置的魂鎖。”

“一滴水可以引發整個池塘的漣漪，既然毀了一個雷格薩，那么剩下的四個傀儡，也會被教會盯上?！?

他說完，張開嘴，血盆大口里是一道白霧繚繞的魂魄，圖雅仔細看去，發現這道魂魄，正是山貓部落的祖靈索爾。

圖雅翻譯的語速逐漸放慢，直到最后一個音節說完，她拎著長矛的手臂，青筋爆裂。

她親眼見到整個山貓部落數百年崇拜的祖靈，如今被阿羅耶吞噬，這副慘狀令她再也忍不住，長矛一捅，便要捅爛美洲獅的額頭——

噗嗤。

漫天的鮮血，襲向天空，幾乎將整個天際染成了血色。

鄧肯的視野里，那張明明還鮮活的臉，倏然遠離了他，在空中呈拋物線，旋轉飛行。

土墻下掩藏的人影，此刻紛紛仰望這顆頭顱，看著它掠過她們頭頂，遮擋了一瞬的太陽，噗通一聲，墜入了河流。

“圖雅……”鄧肯被嚇得往后仰倒，跪姿再也保持不住，整個人癱在了地上。

這具無頭女尸，堅持在原地站了五秒，便同樣往后倒了下去，倒在了鄧肯的身上。

無數聲歇斯底里的吶喊，凄厲的哭嚎，響徹起來，鄧肯怔了怔，發現河岸下的河灘，已經沖出了二十幾個印第安人，連滾帶爬地撲向河邊。

他滿臉浸染了圖雅的血，女尸壓在他身上，脖頸斷口還有碎裂的脊柱碎片，像是賭博用的骰子那般，滾落在他的臉上。

“她的英語不錯，”阿羅耶大笑起來，開始說起了鄧肯聽得懂的語言，“你們拖時間拖得可夠久了，救兵怎么還沒來？”

“蒼狼大人……”

“我會帶你找他，”巨型美洲獅開始在鄧肯周圍轉圈，不耐煩道，“我之所以留你，是因為你有點用，但你這些新結交的朋友可沒有好下場了?！?

鄧肯扭頭看向河灘，發現聚集在河邊哭喪的土著，毫無紀律性可言。

在強大到無法戰勝的敵人面前，哪怕是軍隊都無法奮勇沖鋒，遑論一群沒有訓練過的野人，更別提是沒打過仗的女子了。

他苦笑，自己好像能多活一會兒，這五十一個女孩，包括艾蓮在內，恐怕要被阿羅耶全部幾爪子剁成肉泥了。

爭分奪秒的求救，只換來自己一個人的茍活，鄧肯內心沒有竊喜。

他趴在地下，絕望之意涌現心頭時，卻注意到前方十幾米，有異樣的動靜，當下什么都懂了。

他于是不動聲色，瞧見阿羅耶抬起頭顱，在欣賞這些女孩的慘叫，更有甚者，跳入了河里，嘗試游過去抓住圖雅的腦袋，一不小心就溺水了。

“這些俘虜，有活命的機會不珍惜，如今死到臨頭了，還顧著她們領頭的性命?！?

阿羅耶低頭看去，卻發現那個胖子忽地不見了。

他嘿笑一聲，調轉了身軀，便看到胖子一瘸一拐地望北邊跑，跑出了十幾米的距離。

他一下躍了起來，十幾米一躍而過，在胖子背后站定，準備一爪子拍爛他的胳膊。

結果，阿羅耶驟然察覺，腳下的土地彈了三道聲響，三條細繩繃飛了出來，一下刺進了他的前胸和后足。

“切！古拉塔！”艾蓮從一邊倒塌的灌木叢爬了出來，眼神通紅，手里握著一道細繩。

這句話從她口里叫了出來，形成了排山倒海的魔力，讓所有俘虜都收攏了心神，紛紛看向艾蓮。

“切！古拉塔！”十幾個年齡尚小的姑娘，分出了三條隊伍，用力拉著地底的三道繩子，將這只接近三米高的怪物給拖得腳下一滑，幾乎摔倒。

……

河段漸漸拓寬，羅杰放下木槳，已然看到前方大片茂密的森林。

“來到湖泊了，”羅杰舉起了步槍，覘孔內的一草一木都盡收眼底。

死一片的寂靜，風撩動岸邊的雜草，羅杰見到一大簇叫不出名字的紫色花朵，花海詭異地浮動，幾片花瓣卷進了清風，連帶著飄到了河上，竟然準確無比地飄在了妮娜的鼻尖。

她感到瘙癢，打了一聲噴嚏。

木筏此時松開了一塊圓木，被牛皮繩拖曳著，不再牢牢固定，羅杰認為再過不久，這木筏便要散架了。

“咦？”羅杰回首，發覺妮娜的面色蒼白，她拿著手里的一片紫色花瓣，呼吸變得紊亂，“這一大片紫色花卉……”

他忽地認出了這片花海的名字，前世打擊的一個販毒集團，正是用這種花的圖案做了LOGO。

“曼陀羅。”

羅杰喃喃說道：“這里居然會生長這種花，令人意外?！?

妮娜將花瓣撕碎，顫抖地說：“這種花代表恐懼，死亡與神秘，我們布洛人有個迷信，若是被曼陀羅的花瓣吹到了身上，死亡將會在不遠的未來降臨。”

“我知道你們迷信，”羅杰撓撓頭說道，“其實我也迷信，但現在是執行任務的途中，說這些話會敗壞一些士氣?！?

他當然不能保證妮娜未來的生死，他也從未說過要保護女孩們的生命安全。

“你告訴我，到了湖泊的北邊湖濱，翻過一道山丘，步行四英里就到了山貓的西南營地?！?

妮娜沉默不語，但她不是沒有反應，她點了點頭。

“如果美洲獅沒有變態進化，進化出角蜥那種擬態能力，我指的是隱匿地形的功能，那我基本可以確認，東南西北的湖岸沒有敵人藏著?！?

羅杰放下了步槍，他的視力和聽力經過血液補充，得到了暫時性的增幅，若是敵人遠在任意一個湖岸開了弓，或者扳動了擊錘，他一定會發現的。因為這里除了悠悠的風聲，靜謐得可怕。

這片湖泊不大，僅僅有……按前世的公制單位，僅有不到1.2平方公里。

但水的深度卻陡然變深，羅杰朝木筏旁的湖水往下探，藻類植物將湖水染了綠，幽深的湖見不到底，可能接近百米深。

他重新拿起木槳，將木筏緩緩朝北岸劃去，結果天空傳來一道熟悉的尖嘯，他甚至沒有朝天空看，便知道是莉莉婭變的白頭老鷹來了。

一如既往的慌張，一如既往的急不可耐，羅杰搖了搖頭，知道這個貪玩的性子是她天生具備的，無法強行改過來。

“羅杰，羅杰！”莉莉婭砰一聲，變成了花栗鼠落在他的肩上，慌張地叫道：“我們遭遇了敵襲，你需要去救鄧肯他們！他媽的，你聽到沒！該死，見鬼！你他媽的！”

莉莉婭見到羅杰一副吊兒郎當的作派，腦袋不知怎么的，一陣暈眩。

羅杰笑瞇瞇地說：“莉莉婭女士，你鬧夠了沒？”

妮娜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慌了，“她說的是真的。”妮娜咬牙道，“我不知道這位女子之前騙了你多少次，但我能察覺出來，她這次沒有騙人?！?

“我沒鬧夠，我一萬個沒鬧夠！”莉莉婭渾身的棕毛炸開，她將小爪子摳在羅杰脖子上，“連土著都信我的話，你為什么不信？”

朦朧白霧中，金發少女憑空出現在羅杰的背后，木筏吃水本來就緊，此刻猛然下沉，圓木大半段沉進了水里，水波漫過了三人的屁股。

莉莉婭將鄧肯的信函給羅杰看，上面的字跡非常工整，字里行間都透露著鄧肯對父母的不舍與依戀。

這是一股子告別的味道。

羅杰把信函折好，還給了莉莉婭。

他沒有廢話，開玩笑的口吻消失了，語氣低沉起來：“莉莉婭，你帶妮娜飛回去?！?

“你呢？”妮娜與莉莉婭異口同聲道。

羅杰沒有說話，用行動告知了她們答案。

那股一直追隨著我，仰望著我的暗流啊……

來感應我的號召吧！

羅杰將夏普斯步槍交到莉莉婭的手里，并掰開她的手，將她白皙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同時將槍托移到她的腰旁，避免后坐力誤傷她的小腹。

“向我開槍，莉莉婭女士。”

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莉莉婭的眼珠子快要凸出來了，她看到羅杰面色平靜，冰冷的大手覆蓋住她的小手，五指并攏……愈來愈用力，愈來愈壓迫，連噴涌而來的呼氣，也越來越近，撲打在她的脖子上。

砰！槍口爆發火光，步槍巨大的后坐力將莉莉婭后推到妮娜的懷里。

羅杰的肚子一下炸開了血霧，整個人被莉莉婭瞬間打飛，一頭墜入了湖里。

又是不可理喻的舉動！莉莉婭要瘋了，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少年又以一種新穎的方式震撼著她的心神。

妮娜也不知所措，她快速爬到木筏邊，看著逐漸沉下去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

結果，她看見了這一生以來，難以忘懷的一幕，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深不見底的幽幽湖水，竟是劇烈沸騰，無數條蜿蜒扭動的黑影在她眼底浮現。

蛇，數不盡的蛇，占領了這片世界，占據了妮娜的所有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