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的黃昏，染紅了西邊的天空。

城北的難民營里，星星點點的篝火漸次亮起，映照著一張張疲憊的面龐。

沐英蹲在一處火堆旁，小心翼翼地往鍋里添著柴火，鍋里飄著米粥的香氣，他不由得暗嘆，如今能有一口熱粥，已是難得的福分。

難民營里的條件雖然簡陋，但總比風餐露宿強得多。

每天都有新的難民涌入，有的是逃荒來的農戶，有的是失了地的佃農，還有些原來富戶家的老爺們，如今也淪落到和普通百姓一樣的境地。

紅巾軍在營地四周布置了崗哨，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士兵巡邏。

“大哥，粥好了沒？我都聞到香味了。”方二狗搓著手，眼巴巴地望著鍋里。

沐英往鍋里丟了幾顆紅棗，這是今天去醫館時趙郎中特意給的。

老郎中說這紅棗補血安神，對沐依依的病情有好處。

自從到了濠州城，沐依依的病情確實有所好轉，但帶傷的胳膊還是時不時發燙。

趙郎中體諒這仨孩子，這些天，小姑娘一直住在醫館里，由他親自照看。

每天早晚，沐英都要去醫館看望妹妹。起初幾天，都是在門口遠遠地看一眼就走。

后來趙郎中見他這般關切，便讓他進去坐坐。老人家雖然不茍言笑，但心地善良，見沐依依年紀小，格外照顧。

“大哥，我餓了，還沒好么？”方二狗又一聲，打斷了沐英的思緒。

“好了好了，你先吃著，我去給安兒送去。”沐英照例給妹妹送粥去，推開醫館的門，藥香撲面而來。

沐依依正躺在角落里的草鋪上，見到哥哥來了，眼睛一亮：“哥，趙爺爺說我今天不燒了！”

摸摸妹妹的額頭，果然涼了不少。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喊：“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趙郎中拄著拐杖走了出去。原來是個少年偷了藥材，被人發現了。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衣衫襤褸，手里緊緊攥著幾根山參，見被發現，撒腿就跑。

“站住！”幾個伙計追了上去。

趙郎中喝止道：“算了，讓他去吧，說不定需要救命呢。”

說著，轉身回屋，卻見桌上的醫書散落一地。

那少年逃跑時碰倒的，紙張撒了一地。

沐英連忙上前幫忙收拾。一張張撿起來，按照上面的頁碼排好。趙郎中在一旁看著，忽然問道：“你這娃娃認得字？”

“認得一些。”沐英點點頭，“以前在村里，爹教過。”

趙郎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又問：“這上面寫的什么，你能讀么？”

沐英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張，緩緩讀道：“肺主氣，若肺氣虛弱，則氣短而喘......”

“不錯，不錯。”趙郎中眼睛一亮，“你在難民營里住著也是無事，不如留在這里幫我整理藥方如何？我想想，兩日后吧，你帶著你弟弟先收拾收拾，我這后院里給你騰個屋子出來。”

沐英大喜，連忙應承下來。

回到營地時，方二狗正在火堆旁煮粥。見他興沖沖地回來，不由得好奇：“大哥，你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沐英在火堆旁坐下，撥弄著柴火道：“趙郎中要我去幫忙，還說在后院騰個屋子。”

“真的？”方二狗眼睛一亮，瞥了一眼周圍，突然壓低聲音道，“那以后就不用住在這營地里了？”

“對，”沐英看著火光中方二狗欣喜的樣子，“不過我得幫郎中抄寫藥方，整理藥材，你......”

話說一半，見方二狗臉色黯淡下來，沐英這才想起來，這孩子一路上對自己言聽計從，如今要分開，怕是舍不得。

“二狗子，”沐英輕聲問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方二狗低著頭，擺弄著柴火，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我不識字，也不會什么本事，就是想跟著大哥，畢竟大哥你和小妹救了我......”

“光跟著可不行，總得學點本事。”沐英嘆了口氣，“你要不……”

“我可以幫忙！”方二狗急了，“大哥，我干活麻利，能打水抬東西，大夫們用得著我，我不會給大哥拖后腿的，大哥你別扔下我啊......”

沐英想了想，這些天，這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從不讓自己操心，雖說年紀小，倒是知恩圖報。

“成，”沐英笑道，“那就一起去，不過你得答應我，以后跟著我學認字，日后做個賬房也行。”

方二狗一下子跳起來，手舞足蹈道：“真的？！大哥你說話算話？”

“瞧你那點出息，”沐英笑著搖頭，“都說人要立志，你說你以后想做點什么？”

方二狗撓了撓頭，猶豫道：“我…我也不知道，現在我就是想跟著大哥。”

“就這？沒點遠大的志向？比如什么揚名立萬？”沐英摸了摸二狗子的頭發。

“還，還想幫大哥你看好小妹，大哥識字，功夫也不弱，日后怕是能成為大人物。”方二狗認真地說，“等我認了字，說不定也能跟郎中學醫術，我要幫大哥照顧好......”

話未說完，營地西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起初只是幾個人的爭執，但很快就演變成了大規模的沖突。

兩人走營帳打聽，才知道新來了一批難民，聽說有人藏了糧食，便糾集了一幫人要去搜查。

那些早就餓得發慌的難民，一聽說有糧，登時紅了眼。

“憑什么你們能多領一份糧！”遠處傳來一聲大吼。

“都是難民，憑什么有人能藏糧！”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怒吼。那些早就壓抑在心底的不滿，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有人抄起木棍，有人舉著石塊，亂糟糟的人群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可怖。

“住手！都住手！”巡邏的士兵趕來喝止，但已經于事無補。

趁著夜色，防備正弱的時候，大股難民沖進了城，砸開了糧鋪的門，頓時引發了更大的混亂。

難民們蜂擁而上，推搡著、廝打著，只為搶到一把糧食。

沐英剛要去看，卻見方二狗已經沖了出去，這孩子不知哪來的膽子，竟想從這群餓狼手里分一杯羹。

“二狗子！回來！”沐英大喊，但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手里握著木棍，正朝著方二狗當頭劈來。那一棍子要是砸實了，怕是要了小命。

千鈞一發之際，沐英箭步上前，一把拽住方二狗的衣領往后一拉。同時右手抄起地上的石頭，準確地砸在那人持棍的手腕上。

“啊！”壯漢吃痛，木棍應聲落地。

但更多的人圍了上來。有的是想搶糧，有的則是被煽動起來的暴戾。

沐英拉著二狗逆著人群，朝醫館走去，就在這時，二狗一個轉頭，看見一個人從背后摸出了匕首，胡亂揮舞著，眼看著朝著沐英劃了過去。

“大哥小心！”他猛地推了沐英一把。

沐英一個趔趄，堪堪避過那一刀。但方二狗卻被人群擠倒在地，眼看著就要被踩踏至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沐英也顧不得許多，抄起地上的木棍就朝那些人打去。他的身手本就不錯，這一發狠，更是威力驚人。

連續打退了幾個人，這才抓住機會，一把拽起方二狗。卻見這孩子已經被踩得遍體鱗傷，嘴角還在往外滲血。

“紅巾軍來了，快跑啊。”不知誰喊了一聲。

沒一會，一隊紅巾軍士兵沖了過來。為首的正是那日在城門見過的綠衣將領。

“還不住手？”將領厲聲喝道，“想把好不容易建起來的營地都毀了么！”

頓時，散開了一部分人群，可還有手持利器的流民，不管不顧的朝著糧鋪涌去。

“殺！”綠衣將領也不廢話，高舉手中長劍，朝著雜亂的人群沖了過去。

漸漸的，暴亂平息下來。不少人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一片狼藉的營地，悔恨交加。

此時的沐英背著方二狗正朝著醫館走去。

“大哥......”方二狗顫抖著聲音，“我怕是不行了，你把我扔這吧。”

“傻小子，”沐英搖了搖頭，“不過是些皮外傷，以后可別這么莽撞了，你屁大點的孩子，還想去搶一份出來？”

“大哥，放我下來。”方二狗掙扎了半晌，沐英將他放了下來。

只見方二狗突然跪了下來：“大哥，日后，你就是我親大哥，娘說過，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救了我兩次，日后，我方二狗生是大哥的人，死是大哥的鬼！！”

“少廢話，先去醫館，看看情況再說，雖是皮外傷，別拖著化膿了。”沐英想把他拉起來。

“大哥，你不答應我就跪死在這！”二狗紅著眼睛，“哪怕大哥要叫我沐二狗，我都應了！”

看著他執著的樣子，沐英嘆了口氣：“隨你吧，不過以后要聽話，我不讓你干的事，不能去做。”

“一定聽！我方二狗……啊不，沐二狗，以后就認大哥為主，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看著二狗子生龍活虎，哪還有剛才那奄奄一息的樣子，沐英嘆了口氣，牽著他回了營帳。

第二天一早，沐英帶著二狗子去了醫館。

趙郎中正忙著，隨口道：“昨日醫書散落了，有些雜亂，你先去整理一番，剩下的一會閑下來了再說。”

沐英點點頭，轉身去了藥房。一開門，頓時頭大如斗。

這絕對不是一兩日造成的雜亂，滿地的醫書隨意的擺放，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藥材散落在地上，整個房間里亂的不成樣子。

打量了一下屋內的布置，門邊放著幾個空竹筐，像是平日里裝藥材用的。

先把竹筐搬到屋子中央，又從角落里找出把掃帚，將地上的雜物分門別類地掃成幾堆。

碎掉的藥材另外放在一邊，等著請示郎中該如何處置。完好的藥材則按照藥房里原本的擺放順序，一一歸置回去。

那些散落的醫書和卷軸按照厚度分類，又看頁碼排序，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桌上。

趙郎中進來時，正看見沐英蹲在地上，正拿著一頁散落的書頁，仔細地將褶皺抹平，點了點頭。

“快中午了，先吃飯吧。”

沐英回頭一看，眼底充滿疑惑。

“你在這收拾一早上了，吃了飯再繼續。”趙郎中說完，隨手抽了一本醫書就走了出去，沐英連忙跟上。

到了后院，沐依依正抱著個小碗呼哧呼哧的喝著粥，二狗赤著個膀子，身邊還有個盆，盆里全是衣服。

落座后，趙郎中給沐英盛了一碗粥，隨意的翻開醫書，遞到了沐英面前：“這個藥方子你能看的懂么？”

沐英湊近細看，認真讀道：“人參一錢，茯苓二錢，當歸一錢半......”

“那這后面呢？”趙郎中指著旁邊的小字。

“每日...兩次，溫水...送服。”書籍有些破爛，上面的字跡不是很清楚，沐英也不懂醫術，勉強讀著。

趙郎中點點頭，正要說話，卻見沐英又道：“郎中，這藥方最后一個字寫錯了，應該是下字才對。”

“哦？”趙郎中有些驚訝，“你怎知？”

“方才整理時，看見同樣的藥方寫了好幾張，其他都是下字，剛才一時沒想起來，這一想，才發現問題。”沐英答道。

“不錯，不錯，是個用心的娃。”趙郎中眼睛一亮，“你對醫術有何見解？”

“沒有，甚至是一竅不通。”沐英搖了搖頭，見趙郎中端起碗，這才跟著端碗，抿了一口粥之后又道：“趙郎中，我見那屋子里有些損壞的藥材，我看有些還能用，但得重新晾曬。”

趙郎中輕輕點頭，尋常的孩子，就算有心幫忙，也未必能將事情做得這般周全，這孩子不光做事有條理，心思也細膩，倒是個可造之材。

“這些日子，進城的流民有些過于的多了，所以一些藥材都來不及收拾，一會你看看，要是還能用的，就收拾出來晾曬一番。”

沐英聞言，思索片刻，又問道：“能用的是指那些完整的藥材么？碎的渣滓能用得上么？”

“對，完整的就行，碎的全扔了，藥效損失了不少，留著也是占地方。”趙郎中說著，放下了手中的碗。

沐英雙眼一亮，連忙道：“那如果是些碎的渣滓，湊出一個養身子的藥方，給紅巾軍一起熬粥，那城外的流民們……”

話音未落，趙郎中雙眼突然閃出一絲精光：“下午你把那些渣滓收拾出來，你弟弟在后院收拾屋子，明日跟我去找郭大帥！”

“整理完屋子之后，你以后就留在這里幫我抄寫藥方，整理藥材。要是做得好，說不定還能教你些醫術。”

沐英大喜，連忙道謝。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不但能照顧妹妹，還能學些本事。

傍晚時分，外面忽然傳來馬蹄聲。一隊騎兵從街上疾馳而過，馬上的將領正是郭大帥。

趙郎中說，要不是郭大帥，這醫館也開不起來，自己早就逃難去了，如今每天能救這么多人，都是托了他的福。

日子一天天過去。沐依依的病情漸漸好轉，雖然胳膊上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但燒已經退了。

方二狗也正式更名為沐安，本來按照二狗子的意思，叫沐二狗就好，沐英想了想，加個狗字實在不好聽，于是便叫了沐安，寓意著國泰民安。

沐英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整日在醫館忙活著，日子還算充實，每天晚上除了學醫術之外，還要教兩個孩子認字。

……

這一天，正在整理藥材時，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紅巾軍士兵匆匆跑過，神色凝重。

“聽說了么，元廷調兵南下了。”

“可不是么，聽說有好幾萬人馬。”

“重八最近倒是得到了重用，郭大帥說這次如果扛過去，就把義女馬小姐下嫁給重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