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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疑罪之年
  • 陟云子
  • 16016字
  • 2025-02-27 16:38:30

2016年6月25日。

“糟了,今天晚上的家教怕是要遲到了!”剛剛結束社團拓展訓練,習慣性地撳了一下手機按鍵,看到時間的那一刻夏伊然便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聲。一旁正在賣力往肩上背書包的閔英聞聲扭過頭來:“你幾點家教?一會兒我爸開車接我回市里,方便的話可以捎你一程。”夏伊然有些赧然:“我家教的地方在博雅精舍,你們家住城東,不是順路啊。”閔英卻大大咧咧地一笑:“什么順路不順路的,博雅精舍不就在環城路口左拐嗎?坐車分分鐘的事,也就一腳油就到,又不耽誤我回家。再說,咱們住一個宿舍,我養的幾盆花還都是你日常照顧,這點小事就別矯情了。”閔英如此仗義執言,夏伊然再多說什么反倒顯得虛假,因此沖她羞澀一笑,算是道過謝,兩人并肩朝活動中心的大門走去。

今天是個典型的雨天,早晨便淅淅瀝瀝飄著小雨,到現在仍未見停歇。站在活動中心的玻璃墻外面,只能看到一片如煙如霧的雨簾和近處的幾棟教學樓,稍遠的景色都隱伏在一片朦朧之中,難以覷得真切。兩個女孩雖然都帶著雨傘,但既然有車來接,便停足在滴水檐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著閑話。夏伊然猛然打了個呵欠,閔英于是問道:“伊然,看你這兩天不太精神,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這句話讓夏伊然心頭一震,看來自己狀態不好沒有逃過閨蜜的眼睛。最近這幾天周圍的環境總讓她感覺異樣,尤其是晚上走在空曠冷清的街道上莫名其妙地便會浮起緊張感,那種緊張無形無質,像是有芒刺穿透時空扎在自己背上,渾身激靈靈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等到回過頭去,周圍卻連鬼影也不見一個,只有夜風不太溫婉地掠過頭皮,發出低沉如鬼泣一樣的聲響。疑神疑鬼的后果之一便是注意力分散,今天在拓展訓練中就連續出了兩個不大不小的錯誤,還多虧閔英給圓了過去。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從小性格孤僻,旁人也一貫漠視自己的感受,這事說出來不但未必有人會信,反而有可能成為笑柄,所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可能是宿舍里有蚊子,這兩天沒休息好。”閔英哈地一下笑出聲來:“伊然啊伊然,咱們不是發了蚊帳嗎,你晚上睡覺時將蚊帳放下來,再多噴點花露水,保你一覺睡到天亮。”夏伊然也隨著她淺淺一笑:“那好,今晚我就試試。”

一輛黑色邁騰在這時沖破雨簾,向著兩人的方向馳來。閔英笑道:“我爸的車!真是來得夠及時的。”邁騰車一路濺起兩行水花,在活動中心門口減速停下,車里駕駛位上的中年男子沖兩人招招手,閔英說道:“我爸叫咱倆上車。”兩人撐開雨傘走到車前,閔英為夏伊然打開車門,讓她先上了車,自己隨后收攏雨傘坐到了她的右側。夏伊然還是第一次坐在私家轎車里,難免有些局促不安,就聽閔英向爸爸介紹自己:“爸,這就是我們宿舍的夏伊然,素描畫得特棒,學習也杠杠的,拿了我們系的一等獎學金!”夏伊然小聲說道:“叔叔好!”好在閔英的父親并未注意她的窘態,自顧自地說道:“你好!英子,你們都是一個宿舍的,你要好好向人家學習!”閔英撅著嘴說道:“知道了,爸!怎么你總是教育我?”駕駛座上的中年男子似乎特別愿意和女兒斗嘴,他一邊開車一邊說道:“教育你是爸的義務,等你走出大學校門,爸就不教育你了,讓你接受社會這座大熔爐的錘煉!”聽著他父女二人的爭論,夏伊然反倒松了一口氣,在面對陌生情境時她還不能應付裕如,不惹人注目的想法很符合目前的情境。

閔英嘻嘻哈哈地打趣了父親幾句,見到車駛出了學校正門,又嚷道:“爸,咱們先去一趟博雅精舍,我同學在那里做家教。”閔英的爸爸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他問夏伊然:“你做家教教哪門?”夏伊然據實答道:“我帶的是一個高一學生,她的所有科目都是我負責。”閔英的爸爸笑道:“看來你是位全能選手。”閔英在旁插話道:“那是自然,我們系的學霸當然名不虛傳!”

路上車輛不多,邁騰一路風馳電掣,轉眼已來到博雅精舍,夏伊然向他們父女二人道過謝,撐開雨傘走進了小區。為這個學生做家教已有三個月,看樣子她父母對自己還是很滿意的。只不過下周就是考試周,為了能拿一個好成績,只怕要耽擱幾次課。夏伊然心中盤算著如何和學生家長張口,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單元門前。她如往常一般按響對講機門鈴,等里面的人打開門禁后照例登上三樓,進了門換好拖鞋就走到靖靖房間。靖靖此時正坐在書桌前玩手機游戲,見她進來方才抬起染了一撮黃毛的腦袋,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老師。夏伊然從書包里取出英語書,正準備攤開靖靖卻開口了:“老師,明天我們數學課要摸底測驗,今天就講一次數學吧。”夏伊然有些錯愕:“可是我今天沒準備數學啊。”靖靖愁眉苦臉地說:“沒辦法啊,我媽說這次要是再考不及格就沒收我的手機和平板,老師你就幫幫我吧。”夏伊然經不起靖靖的軟磨硬泡,只好答應下來。

數學并非夏伊然的強項,高中時代甚至還有幾次不及格的記錄。尤其是靖靖現在學的三角函數,那些誘導公式和等量代換夏伊然一見就頭痛,再加上今天并未準備,所以這一次課也就講得格外吃力。正當她為靖靖講解一道倍角變換的題目時,手機鈴聲卻突兀地響了起來,是那種鬧鈴般的清脆聲響。靖靖瞟了一眼自己放在桌角上的手機,朝夏伊然努了一下嘴:“你的。”夏伊然本不愿在此時分神,想等著說完這道題再看看是誰來的電話,可那鈴聲卻執拗地響個不停。她只好推開眼前的練習冊,對靖靖說:“你先看一下剛才講的。”然后才從書包里摸出手機。她的手機是去年上大學前從老家的二手手機店里花三百元淘來的,還是三四年前流行的款式,現在看來不論是外觀還是內置功能都已經落伍,不過好在夏伊然對此不大計較,這手機也就堅持用了下來。一旁的靖靖看到手機的樣式,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夏伊然只作沒看見,自顧自地盯著手機屏幕。當看清屏幕上閃爍的居然是姥姥時,她不禁又是驚詫又是疑惑。要知道,姥姥知道自己平時學習繁忙,幾乎不會主動打電話來,都是她隔三岔五地抽空打電話過去問一下家里的情況。現在姥姥居然主動打電話,那說明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發生。

“姥姥,是我。”她接起了手機。

“夢雨啊,”姥姥叫著她的小名:“你還有多長時間放伏假?”姥姥是山東人,有時會在東北腔里摻雜幾句山東方言。

“考完試我就能回去,大概半個月吧。”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姥姥,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咳,也沒什么事,就是你小姨今天來看你媽媽,問你什么時候能回來,我估摸著你也快放假了,就幫著問問。”姥姥的口氣中似乎有一些猶疑。

“那我明天就請假回去。”

“別回來了,你回來也幫不上什么忙。聽姥姥的話,上學要緊,等放假回來再說。”姥姥及時阻止了她打算回來的想法。

夏伊然再追問下去,姥姥卻什么都沒細說,問了問她的近況后便草草掛了電話,這讓她情不自禁地呆怔了片刻。

“這道題怎么做?”靖靖的發問讓夏伊然回過神來,她一眼看過去,見仍是一道公式題,便隨口說道:“你先代入和差化積公式,再將分式化簡。”靖靖依言而行,不過片刻重又發問道:“這么做算不出來啊。”夏伊然定睛一看,才發現這道題不能先代入公式,不由連聲道歉。可她講著講著思緒又回到剛才的電話上,不自禁地猜測起姥姥的用意來,所以一不留神又將求和符號讀錯了。靖靖在旁邊翕動了一下鼻翼,有些不滿地嘟囔道:“真是的。”夏伊然自己也頗覺歉疚,趕緊收束心神認真講解,總算將這道題目應付了過去。

好不容易捱夠了兩個小時,夏伊然為靖靖講完最后一道大題,收拾好書包便告辭出來。門外的雨已經停歇,但是因為沒有風,所以依然悶熱難耐。剛從空調屋中出來,瞬間竟有一種置身烤爐的感覺,夏伊然感覺周身馬上就沁出了一層汗珠。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回到宿舍后就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免得身上濕黏黏的難受。剛走出兩步她霍地想起,今天晚上被姥姥的電話一耽擱,竟然忘了和靖靖媽說考試周的事,算了,等下次來再說吧。

她快步走出了小區,正準備橫穿馬路時,眼角卻瞥見了路燈下一個瘦長的人影,還未等她開口那人已搶先喊了出來:“夢雨!”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光輝哥!”待他走到自己身邊又忙忙地問道:“今天你怎么過來了?”

被她叫做光輝哥的是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孩,他眉眼修長,鼻梁英挺,從側面看過去有些像內地歌手蔡國慶,不過在他前額上卻有一道食指長短的傷疤,彎彎曲曲的盤在那里好似一條殷紅的蚯蚓,這無疑破壞了他的整體形象,使這張本來英俊的面孔反而有三分猙獰。他穿著的是一身工作服,肩上斜挎著工具包,七分落拓中又透著三分不羈,可能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剛才才沒有走進小區。聽到夏伊然向他發問,他頓了一下方才接口道:“昨天在電話里你不是說有人跟蹤你嗎,我不放心,特地過來看看。”夏伊然心頭宛似滾過一陣熱流,她喃喃地說道:“這事發生在我身上,也只有和你才能說。”

夏怡然的這句話是有由來的。盡管現在她和盛光輝看起來并非同一路人,但他們卻擁有家鄉這樣一個共同的文化符號。在生命的最初幾年里,他們更是都生活在馬鹿崗林業局所屬的大石砬子林場。這是長白山腹地一個偏僻的林場,因為在場區所轄的林班中有一座草木稀疏而又陡峭難登的石山而得名。除了在場部稀稀落落地散聚著二百多戶人家外,四周全是連綿成片的落葉松、樺木、水曲柳、大青楊和黃菠蘿,從這里到鄰近的姜家溝林場要翻過兩道崗梁,少說也要走十五六里地。而到人口稠密的馬鹿崗鎮就更遠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年輕的棒小伙也要走上近四個鐘頭,老人和小孩要是出行,多半都是沿路搭車,當然也有騎摩托和電動車的,但在近二十年前,那只是少數人的專利,多數人卻難以如此享受。也正因為這里封閉的環境,所以大家都比較熟悉,大人們在林場里互為同事,工作時在一起設計、采伐、裝車,冬天沒活的閑暇時節就坐在一堆喝酒抽煙侃大山,孩子們既是同學又是鄰居,放學后就聚到一起摸魚捉蟈蟈掏鳥窩,不玩到天黑是絕不回家的。

十九年前一個初春的雨夜里,夏伊然就出生在場部東側的一幢泥坯房里,因為外面正下著雨,姥姥便給取了個夢雨的名字,直到要上戶口的時候,家里有人覺得夢雨叫起來不太響亮,就花了兩百塊錢請姜家溝林場的馬二禿子起了現在的名字,而夢雨就做了小名。馬二禿子自詡能掐會算,當時拍著胸脯說這名字五格配合得宜,既好寫又好記,將來保證是個好命,這也讓一家上下高興了許久。

夏伊然小時候的林場山清水秀,天藍如洗,一年四季大山總會給人們帶來無盡的驚喜:三月開春頂著冰雪綻放的冰凌花,五月晚春燦如煙霞的櫻桃花,盛夏時嬌羞地頂著淡黃色花序的山芝麻,入秋時搖曳著纖巧如鳥羽般紫色花瓣的勿忘我,還有在濃霜下兀自挺立如劍的鬼子姜;那些野果的滋味也不能忘記,紫黑如桑椹一般的甸果,咬一口便會甜到骨子里的圓棗子,只生長在低洼之處的野生枸杞子,還有酸酸甜甜滋味獨特的托盤和少有人吃的臭李子;更讓人心情舒暢的是大自然的精靈舞者——各種各樣的鳥兒,停留在民用電線上嘰嘰喳喳吵成一團的麻雀,一邊點頭一邊發出清脆鳴叫的布谷鳥,在雪地上拖著長長尾羽的雉雞,甚至在寒冷的冬日,還能看到從石砬子山上俯旋而下的蒼鷹,它們的身影總是孤傲地掠過湛藍的天幕,而偶然快如閃電般的撲擊是堅硬到極致處的美的釋放。生長在這樣優美的環境中,夏伊然從小便是一個安靜的孩子,旁人只看到她搬著一把小板凳,靜默地坐在家門口,凝神看著周遭的風景變化,深邃黑亮如同古井般的眼睛里全然泛不出半點波瀾。要說玩伴,倒是也有兩個,一個是隔壁鄭驢子的丫頭菲菲,另外一個便是場部檢尺員盛衡家的兒子光輝。和菲菲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是靜到了一處,要么默不作聲地在一起搭積木過家家,要么拿布料給塑料娃娃剪裁衣服。要是她和光輝在一起,兩個人卻是靜與動的結合,光輝喜愛一切那個時代男孩子愛玩的東西:彈弓、玻璃球和干脆面附帶的水滸英雄卡,年齡稍長更是沉浸在摸魚捉蝦和爬樹放坡之中,夏伊然只是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大呼小叫,除了諸如放竹蜻蜓這樣的游戲外,她極少參與其中,不過光輝捉回來的魚兒蝦兒,她卻往往極耐心地飼養起來,一個塑料的洗臉盆,灌上從河里舀來的清水,再選上兩塊棱角分明的玄武巖,便是這些水族精靈的一方世界。許多年后光輝還記得,自己有一次用漁網捉回來幾條長不盈寸身體半透明的小魚,她居然喂養了將近三個月。當最后一條魚兒在秋日的落陽里仰肚朝天老去之時,他看見夢雨眼角沁出兩顆大大的淚珠,他安慰她說明年一定給她捉來更多的魚兒,她卻微微聳著肩,一抽一抽地哭得很傷心。后來他才明白,她想要留住的不是更多魚兒的身影,只是那即將從手心里逝去的美好。他在那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子是水晶做的,每一個側面都晶瑩剔透地折射著太陽的光輝。

光輝額頭上的那道傷疤也是這個時候留下的。夏伊然過分的沉默引來了其他孩子的好奇心,一次幾個男孩相約打賭,誰要是能將她弄哭誰就贏得其他孩子收集的漫畫冊。他們結伴來到夏家大門外,看到夏伊然正坐在門檻上,一臉崇拜地看著比她大三歲的光輝拿木棍敲打樹上已經熟透的李子。一個男孩壞笑著拍手道:“小媳婦,長白毛,長大是個葫蘆瓢。葫蘆瓢,切兩半,你是我的小尿罐!”夏伊然似是充耳不聞,并不去理睬他。旁邊那個胖乎乎的男孩一把推開他,提高了三分聲調說:“我來!”他指著夏伊然說道:“你沒有爸爸,你媽媽是大彪子,是林場最大的大彪子!”其他男孩也齊聲附和:“對,就是大彪子!”還有人竊竊提議:“下次咱們拿彈弓打大彪子,看誰更厲害!”那胖乎乎的男孩聽到有人附和,不由更加得意,他搖頭晃腦地說道:“哭,快哭!不然我就薅光你的頭發,讓你變成禿子!”他一邊說還一邊掏出一塊黃色的綢布,賣力地在夏伊然面前揮舞。夏伊然像突然中邪了一樣,小小身軀猝然一震,隨即目光散亂,瑟瑟縮縮地抖成一團。

正在那胖男孩洋洋自得之時,猛然覺得胸口一痛,抬頭看時,卻見光輝已陰沉著臉從樹下走了過來,用不可置疑的語調說道:“不許你們欺負她!”又回過頭來大聲對夏伊然說:“不用怕!”夏伊然聽到他的話,才漸漸不哆嗦了。胖男孩回過神來,見光輝比自己還矮小半個頭,覺得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惱羞成怒地說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來教訓我!再不走開,我連你一塊揍!”光輝怒道:“那你就試試!”說著一低頭猛撞向胖男孩,胖男孩躲閃不及被一頭撞在地上,他反手一撈抱住了光輝的腰,兩人在地面上滾成了一處。光輝舉起小拳頭,向胖男孩身上狠砸了幾下,胖男孩吃痛,不由喊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幫我打他呀!”其他男孩聞聲過來,你一拳我一腳紛紛朝著光輝招呼。光輝不由地松了手,胖男孩乘機站起身來。看到光輝被打得抱著頭來回躲閃,胖男孩開心極了,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片,朝著光輝擲了出去。那石片不偏不倚,正中光輝的前額,殷紅的血呼地一下就冒了出來。“不好了,流血了!”孩子們見到闖了禍,不由蜂擁而散。在光輝被打之時,夏伊然幾次想要沖上去幫忙,可她人小力弱,輕而易舉地便被人推搡到了后面。見到光輝流血,她也慌了手腳,問道:“光輝哥,你疼不疼?”光輝額頭的血簌簌而下,連視線都被完全糊住,兀自強撐著說道:“一點都不疼,今天的事你別、別告訴我媽。”

但這樣大的事怎么能瞞過父母,后來夏伊然聽說,光輝被帶到林業局醫院縫了七針,傷好之后又被他媽媽——一個有些尖刻和勢利眼的女人狠揍了一頓,還警告他說夏伊然是個小掃把星,不讓光輝再和她一起玩。但光輝對此置若罔聞,依然一有空就往夏家跑。他媽媽那時心緒不佳,總是拉著臉,一有怒氣就撒到光輝身上,光輝的胳膊和大腿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的。

不過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多久。那幾年林業局的生產效益欠佳,局里提出“扎根荒山二十年,再造綠野遍山川”的口號,首要一條便是實行末位淘汰制,組織下屬各單位中貢獻較差的職工分流轉崗,其實質就是甩掉企業背上的沉重包袱,讓這些人買斷工齡自謀生路。本來盛衡在林場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工作上也過得硬,時不時地還搞個發明專利出來,是公認的技術大拿。但因為他個性耿直,看不慣單位領導販賣木材私下分贓,偶爾便抱怨兩句。林場才多大個地方,在東面喊兩嗓子西面都能聽到,這些話多多少少地也傳到領導耳中。所以在這次分流之中,盡管盛衡并非所謂的末位職工,但他的大名還是上了分流名單。場里根據他的工齡,發給他兩萬掛零的買斷費就再也不管了,光輝媽的惡劣心情一多半也由此而來。盛衡下崗后就和幾個同事去外地倒騰黃煙來賣,結果黃煙沒賣出去多少,一多半倒孝敬給了工商所的稽查員,再加上幾個熟人時不時地自備螺紋卷煙紙來蹭煙絲,這批貨不僅沒賺錢,一核賬還賠了五錢多。后來他又去賣水果,但風里來雨里去地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買點糧油還湊合,稍微有個紅白喜事就要勒緊褲腰帶過好多天。

一次光輝想要吃排骨,盛衡答應他月底一定給他買,光輝扳著手指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了好多天。然而到了月底,因為有兩箱桔子爛了,盛衡資金周轉不靈,拿不出多余的錢來。那天他在鎮里開豬肉店的老鄭家門口轉悠了半天,老鄭媳婦招呼他說:“買點豬肉吧,回家剁個餡包個餃子多美!”他眼覷著案板上那頭豬半扇排骨被一個年輕小伙子拎走了,若是再不下決心只怕那半扇也很快會被人買走。他猛地一跺腳,轉到妹妹家里,尋了個借口借出五十塊錢來,回到老鄭的豬肉店里,點名要那半扇排骨。那排骨肉質緊實,紅光光地臥在案板上,表面泛著誘人的光澤。老鄭抓上秤一稱,整五斤秤,排骨七塊五一斤,一共是三十七塊五,聽他說是帶到林場給孩子吃,便抹了五毛錢,只收他三十七塊錢。他帶著那排骨回到家中,拿小斧斬成小塊,用熱水焯了一下便按在了大鐵鍋里,加上花椒、大料、姜、蔥煮了半鍋。吃飯的時候,看見兒子臉上洋溢著過年般的笑容,他心頭宛似被利刃切割,送到嘴邊的一塊排骨怎么也咬不下去。趁著老婆孩子沒留神,他悄悄地扭過頭擤了一下鼻子,為的是不讓他們看到自己心中的傷痛。不成想就是因為這一頓排骨,還惹來妹妹和妹夫大打出手。妹妹沒有工作,在經濟上完全靠妹夫在加工廠捆小板,難免便有些仰人鼻息的味道。那天盛衡張口來借錢的時候妹夫也在,后來妹夫出門卻聽老鄭說盛衡剛拎了半扇排骨回去,因此到家后便數落妹妹:“你說說你哥嘴怎么那么饞,剛才借錢我還當是什么正事,卻是買排骨回家燉著吃,你瞅瞅你給我做的什么飯,炒土豆片子,你喂豬呢!”妹妹反唇相譏,卻是理虧在先,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去。妹夫是出大力的,嘴頭子笨,習慣了用手來解決問題,因此說不幾句便將妹妹按在墻上暴揍了一通。盛衡聽說這件事后,心中歉疚自責了很久,卻又無法去指責妹夫,但從那以后便不再去妹妹家。

如此清湯寡水的生活到了第三個年頭,盛衡的媳婦終于堅持不下去了。她當年也是林場一枝花,不去理睬副場長侄子的主動追求而義無反顧地嫁給盛衡,本身便有些下嫁的意思。原指望靠著盛衡的手藝能風光于人前人后,不想這些年風光沒有,日子卻是越過越緊巴,因此她看男人的眼中便漸漸沒了溫柔,只剩下蔑視和不屑,偶爾還會用鋒利如刀子般的言語數落上兩句。但數落也不能變成鈔票,時間久了她便漸漸死了心。在光輝小學六年級期末考試的那天她忽然不辭而別,沒有只言片語留下。夢雨那時還在上小學三年級,回到家中似乎只記得姥姥說了一句:“小盛的媳婦和別人跑了。”至于是不是有別人,從十年之后的今天來看答案已不再重要,因為答案不能改變結果。總之從那天以后,光輝媽就再也沒有在林場出現過。

出了這件事以后,盛衡難于接受,他瘋了似地找遍林場的每一寸角落,沒有發現蹤跡后又騎上自行車到了鎮里,逢人便打聽見沒見過自己媳婦,結果依然是沒有。最后他去了一趟市里,不知怎么還被人打了一頓,光輝記得他眼角的那塊淤青很長時間都在。從市里回來之后他就迷上了喝酒,林場里有人自己開酒坊釀糧食酒,盛衡一次便用塑料桶提回十斤。他的胡須不再打理,也不再理發和洗澡,原本很清爽的一個人很快變得邋遢無比。那段日子光輝每天早晨從睡夢中驚醒,總能看到盛衡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桌子自斟自飲。那桌子上有時有一盤花生米或是豆腐卷,更多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光輝看到父親將酒倒到酒杯中,一仰頭便是一兩多酒灌了下去,那樣子像是要孤身打贏一場戰爭。光輝曾試圖搶走或是藏匿酒具,卻被盛衡粗暴地喝止住,畢竟從小充滿了對父親的敬畏,他只能訕訕地退到一旁。后來光輝找來了盛衡在林場時的師傅瘸子老沈,老沈一瘸一拐地走進盛家,才開口說了兩句,便被盛衡罵罵咧咧地趕了出去,只剩下光輝獨自一個人憂心如焚。

盡管光輝窮盡所有辦法想讓父親開心,但盛衡還是一天天地沉淪下去。終于在那年八月,盛衡也沒了蹤影。光輝為了找回父親,一步一個腳印地從林場走到鎮里姑姑家,腳底生生磨出了兩個指甲蓋大小的血泡,而這時他才是個剛滿十二周歲的孩子。姑姑一聽也急了,她招呼了幾個關系不錯的人分頭去火車站、客運站和出租車隊去找盛衡的下落,陸續有人打聽到盛衡頭天晚上曾經在鎮里光明橋下的橋洞里和一個乞丐擠了半宿,等找到那個乞丐時,他也說不清盛衡具體的去向。雖然后來姑姑也曾托人到市里甚至省城去打聽,但始終沒有人知道盛衡的去向。

光輝就在這個夏天同時失去了父母的關愛,姑姑可憐他想讓他留下來,他卻堅持又走回了林場。秋季開學他本來應當讀初一,而大石砬子林場是沒有初中部的,所以姑姑就將他送到了鎮里的初中。姑姑家里還有一個小表弟,日子也過得不寬裕,姑父因為家里又添了人口便有些不高興,時常給姑姑氣受。光輝知道姑姑不當家,也不愿意讓姑姑為難,就直接選擇了住校。姑姑在開學時給他交上學雜費,每月再給他一定的伙食費,別的也幫不上什么了。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光輝的生活發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他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個黑色的故事片,處處都是鋒利與殘忍,而偏偏自己無法逃避。

而那年夏天對夏伊然來說同樣也記憶深刻。除了電視機上滿屏充斥的超級女聲和夢想中國外,她還第一次看到光輝嚎啕大哭,是毫無保留掏心掏肺的那種大哭,哭得涕泗交流心摧腸裂,而在這之前即使被石片將額頭打破夏伊然也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她將他的額頭捧在膝上,手指輕輕地拂過他短而粗糲的頭發,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覺得可以安撫他的悲傷。

在夏伊然的記憶中,光輝上初中后還回來過一次。那次他將房子委托鄰居老黃照看,又拿了一個精致的盒子來找夏伊然。彼時夏伊然正在林場附小那年久失修的教室中上課。光輝敲敲門,開門的正是教過他的秦老師。秦老師問他找誰,他說找夏伊然同學。他將同學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似乎不如此做便不能凸顯他來得正當性一樣。秦老師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后腦勺。秦老師沖坐在里面的夏伊然揚揚手,其實不待她揚手,夏伊然已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光輝哥哥了,她早已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呢。她隨著光輝走向了學校操場,其實說是操場,不過是將校舍旁的空地平平整整,鋪上一層爐灰渣罷了。不過操場四周栽種了一圈大葉楊樹,棵棵都有一人合抱粗細,倒是這個偏僻的小學校的一景。此時正值落木時節,那些楊樹在操場上搖落了一地的金黃翠綠,腳步踏過去便起了一層沙沙的聲響。

光輝帶著夏伊然一直走到最大的那棵楊樹下方才停了下來,笑了笑故作神秘地道:“閉上眼,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夏伊然聽話地閉上眼睛,歪著小腦袋想了片刻,說道:“泡泡糖!”

光輝說不對。

“那是巧克力!”

“也不對。”

“烤魚片!”

“哎,不是吃的,你往別的地方想想。”

“蝴蝶結?”

“還是不對。你想想,你們班的齊亮有什么?”

夏伊然一下激動地跳了起來:“文曲星,是文曲星!”

“哈哈,夢雨真聰明,猜對啦!快打開看看吧。”

遞到夏伊然手里的是一個包裝精美的四方紙盒,掀開來里面正是一部文曲星。夏伊然迫不及待地拆開外包裝,呈現在眼前的是一臺巴掌大小的電子設備,此刻它紫紅色的外殼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夏伊然小心翼翼地打開它,見它的上半部分是屏幕,下半部分是數排黃豆大小的按鈕,如同縮微了的電腦鍵盤。她們班齊亮的堂哥在市里上班,給他買了一臺一模一樣地文曲星,全班同學都羨慕地要命,輪番借來東瞧西看。可是齊亮對文曲星寶貝得很,平時都藏在家里秘不示人,如今光輝哥哥也送了她一臺,怎能不讓她萬分激動呢。

光輝直到她不再發出驚嘆和歡呼的喊叫時才微笑著說道:“我去的時候商店里只有兩種款式了,還有一種是明黃色,我知道你最不喜歡那種顏色,就跳了這一款,怎么樣,還滿意嗎?”夏伊然用力地點著頭:“光輝哥哥,你真好!”忽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面上的笑容黯淡下來:“這文曲星該花了你不少錢吧?”光輝擺擺手道:“沒花多少錢。”他不想告訴她,這是他在課余時間撿易拉罐和廢鐵絲,外加每天白水咽饅頭省下半個月的伙食費才換來的。只是為了看到她單純的笑臉,他覺得于愿已足。

那天因為要上課,夏伊然并沒有在操場上停留太久。要回教室的時候,光輝賣力地在她身后揮著手:“好好上學,我等著你期末考‘雙百’!”那時的小學尚未全面普及英語課,只有語文數學兩科被列為考試科目,“雙百”是一個小學生所能獲得的至高榮譽。

冬天的期末考試夏伊然果然拿到了“雙百”,但是光輝沒有來。第二年從春暖花開直到冰雪漫天,光輝還是沒有來。三年之后她小學畢業,正好趕上林業局實行棚戶區改造,夏伊然也隨著家里遷到了馬鹿崗鎮,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樓房,并且從小學生變成了初中生,可那時光輝已然初中畢業不知去向。就這樣日復一日,歲月漸漸在生命中結成了痂,光輝哥哥從她的世界中走失了。上課、下課、吃飯;測驗、復習、考試;電子書、復讀機、校園網;修仙、玄幻、《意林》雜志,世界在身旁紛擾變化,時光一直奔涌向前。

當初揮手作別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續后會有那么多無法接觸的空白。或者,人生本就是一場等待的輪回。

再次重逢已是十年之后了。

2015年的夏天,經過兩天激烈的考場廝殺,夏伊然贏得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填寫志愿的時候,與她分數相仿的女生紛紛填寫南方的高校,她們認為南方發展更好機會也更多,相互笑著說開學后就要到對方的城市旅游,然而當她們把目光投向夏伊然時,卻發現她篤定地在機讀卡上填寫了省內的文華學院。她們有驚訝有嘆息,還有人干脆就問夏伊然為什么不報個更好的學校,夏伊然只是淡淡地笑,看得出她對這個決定并不縈懷。以后的故事波瀾不驚,她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然后背著家人的囑托到了三百四十公里外的省城。

到了這個五彩斑斕的城市后,除了參加校院兩級的社團活動之外,夏伊然的愛好似乎只剩下了讀書。但是因為沒有專用電腦她極少網購,多數時間都是泡在學校的圖書館或者流連于市區的小書攤上。這學期做家教的時候,她看到博雅精舍小區旁邊有一家狀元書城,里面的社科類書籍還算齊全,因此這里也成了她常常光顧的地方。這幾年電商發展迅猛,圖書網銷既方便又快捷,實體書店受到了很大沖擊,這家狀元書城雖是開辦于八十年代的老字號,來看書買書的人也不多,夏伊然樂得清靜,站在書架前捧一本喜愛的書籍,能靜靜地打發掉很多無聊時光。

那個春日的午后夏伊然照樣來到了書城。因為常來,店內的小姑娘也認識她,沖她打了個招呼,夏伊然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他徑直走到了人文社科書架前,抽出上次沒看完的那本《社會思想史》看了起來。此時書店內鮮少行人,雖然外面便是熱鬧的街市,這一片天地卻隔絕了塵世的喧囂。夏伊然佇立在書架前,對著那泛著墨香的字句,很快便在書中入了神。她雙腳很自然地交錯站立,左手托著書脊,右手則輕捻著書頁,間或伸出蔥白一般鮮嫩的食指將書頁輕輕地掀過去。一束慵懶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映在她的身上,仿佛她已融化在這安靜的氛圍中,并且靜默如風景。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忽然感覺到了一束灼熱的目光。這目光仿佛有溫度,竟然刺得她右手手背有些微微發癢。她惱怒地抬起頭,正與那目光的主人相對。就在那一瞬她看到了一張戴棒球帽的青春面孔,棒球帽下的眸子晶瑩澄澈,似兩灣深沉的海水,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灼灼發光。而他的表情卻是激動中帶著猶豫,有種欲言又止的味道。夏伊然瞟到了他的神情,只覺既陌生又熟悉。她并不想與陌生人打交道,因此隨手將手中的書放回到書架上便想抽身離去。他卻在這時開口了:“你是夢雨嗎?”她不覺駭然失色,自己的小名只限幾個最親近的親友才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是怎么知道的?正在慌亂之中,他卻將棒球帽摘了下來,露出額頭上的一道傷疤。看到這條扭扭曲曲的紅色疤痕,現實終于和記憶中某些碎片對應了起來,一時之中她竟然有些口吃:“你、你是光輝哥!”可能是因為聲音有些大,立刻引來了數道探究詢問的目光。光輝在唇邊豎起食指輕輕地“噓”了一聲,說道:“我們出去說吧。”

他率先向外走去,到大門時左臂一伸撐開了玻璃門,并示意她先走,一切似乎還和小時候一樣。她走過門前的時候,忍不住扭頭看向他,在這個距離上她需要仰視才能看清他的容貌,當再一次盯住他的瞳孔時,竟然有一種時光倒錯的感覺,便不由自主地癡了片刻。幸好他在此時微微一笑,才讓她從往事中猛然驚覺。她羞澀地低下頭,快步走了出去。

在街角一家新開的咖啡店里,她聽到了他的故事。十年前的光輝學業優異,并且在物理實驗上展現出了十足的天賦和才能,但因為姑父偏愛自己的兒子,在他讀初二時便想讓他輟學。光輝當然不愿意就此中斷學業,他一面放學后給飯店洗刷盤子積攢費用,一面申請了特困生補助,班里的同學對他也紛紛解囊相助,這才讓他堅持讀到了初三。可中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因為過度興奮而失眠,第二天語文考試時暈暈乎乎,作文只答了一半考試鈴就響了。最終成績出來,他比縣里最差的高中錄取線還差了零點五分。為了這個微弱的差距,他起碼要上交一萬五千元的擇校費才能有書可讀。他在暑假里拼命打工,從打石場到木材廠,舉凡開采石頭到捆扎小板無所不干,可到了開學的前夜,他也只不過才拿到了三千元。從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經敗了。有些人可以有多次嘗試的機會,因為他們背后有父母堅強的支撐,可他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有什么需要解釋。

最后他拿著那筆錢去了市里的中專。中專雖然并不能同正規高中相比,但學費收得低,好歹還能學一門手藝。兩年之后他畢了業,在幾個省內的城市兜兜轉轉之后,最終流落到了省城。從偏遠的小鎮上成長起來的少年,第一次見識到了大城市的繁華與浮夸,并且從路人或驚愕或嫌惡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叫自慚形穢,可他并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頑強地扎下根來,幾經周折之后,他成了一家維修公司的水暖工,公司提供集體宿舍,外加每年兩套的工作服。這樣他每月下來可以省出兩千多元錢,生存是不成問題的。另外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有個心愿,那就是找到父親然后和他一起回家。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越來越渺茫,可他仍然沒有放棄。

“那阿姨呢,你沒有想過去找她嗎?”憶起了舊事,夏伊然忍不住說道。話一出口她又覺得有些后悔,生怕會讓他難堪。

但光輝對此卻處之泰然,他低頭啜了一口已經不再散發熱氣的咖啡,輕輕地搖搖頭:“她?從她離開我們父子的那天她就不是我媽了,我也沒有必要去找她。不過,你現在的發型很像她當年的樣子,”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小時候她是齊耳短發,就是電影《女籃五號》那樣的發式,后來才扎的馬尾辮。”

聽完這句話夏伊然明白,他并非對母親完全隔膜,只是囿于對傳統道德的樸素堅持,不愿意去正視而已,但她并不想去戳破。在他的生命中已經出現了太多的殘酷,這些往事早已被他如春蠶作繭般掩埋于心底最隱蔽的角落,自己對此怕是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吧。

正在這時侍者端來了牛肉漢堡,這是光輝特地為夏伊然點的,雖然她一再強調自己中午吃了很多,現在也還不餓。當侍者從托盤中拿下盛有漢堡的碟子時,光輝敏感地注意到夏伊然眉頭輕皺了一下,他這才注意到碟子居然是明黃色的。于是他溫言同侍者商量可否換個別的顏色的碟子,侍者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回答說那就只有白色的盤子了,夏伊然點頭表示認可,光輝提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挺身而出保護她時,那塊在她面前飄舞的黃布及她瑟縮的表現,看樣子那次事件的確給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沖擊。他問道:“你還好嗎?”夏伊然道:“沒什么事了,只是有時看到黃顏色的物體,心里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抵觸。不過真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居然還記得。”光輝聽到這句話,一句“很多小時候的事我都還記得”幾乎脫口而出,但思忖再三卻換成了:“可能是從小記憶力就比較好的緣故吧。”他看到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失落,便不好再說下去。正巧漢堡這時又端了上來,光輝趁機轉移話題:“嘗嘗吧,我知道學校食堂里肯定沒有。”夏伊然從漢堡的牛肉上切下一大塊叉到他面前的小碟中:“你也吃,這么多我一個人吃不完,就算是你替我代勞了。”光輝還要推辭,夏伊然卻已端起了盤子,于是只好作罷。

從咖啡店出來光會提議去他公司附近轉轉,夏伊然同意了。他們穿梭過城區的大街小巷,腳步未曾停留,后來他們經過一處工地,工地上起重機正軋軋轟鳴,無數鋼筋以整齊的姿態林立,那姿態像是某種史前巨獸撕裂的傷口。“這里馬上就要建成一大片商品房了,”光輝指指工地,“建好之后我們公司也負責維修。”夏伊然對此并不感興趣,她喜愛的住處不應該是大工業時代的產物,而應該是有血有肉的實體,就像在遙遠老家林場之中的住宅那樣,花團簇擁,碧水自繞,連夢中都有蜂蜜的馥郁清香。而現在身處這渾濁的空氣和鋼筋混凝土之中,她卻只想到了逃離。“前面就是我們公司了。”見夏伊然無動于衷,光輝趕快指指工地背側。走近兩步夏伊然才看到在臨街的角落里有一個不起眼的院落,內里聳立著一座二層小樓,樓房看起來已有些年頭了,原本乳白色外表斑斑駁駁,一側還棲滿了張牙舞爪的爬山虎。“我就住在這棟樓后面,”光輝赧然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宿舍里人多,就不請你進去了。”他看到夏伊然陷入沉思,忙問道:“是不是讓你失望了?”“不,我今天很開心,能再次見到光輝哥哥你。只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吃了這么多的苦,我……心里很難過。”光輝情不自禁地身軀一震,這是他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如此關切的語氣和他說話,抗拒不住心潮澎湃情緒奔涌,他忽而想起了中考時的那道作文題:《總有一種力量讓你淚流滿面》。是的,也許我們都會流淚,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卸下外在面具、刺破心頭憂傷的理由。

他們在那天分手時很自然地留了微信又加了QQ,打那以后的聯系也自然多了起來,不過見面的時候卻屈指可數。夏伊然忙于學業、社團和家教,而光輝的工作時間本就無序,除了休息之外,其他時間有電話打過來是要隨叫隨到的,想要有些自己支配的時間千難萬難。即使偶爾有空,他也從來沒去文華學院看過夏伊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自覺目前的境遇與那些大學生的光鮮亮麗形成鮮明對比,貿然找過去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煩惱。而現在,他只想活得無聲無息。

只是在6月24日晚上,他忽然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在電話中氣喘吁吁,似乎很有些驚魂未定,隔了半響方才說道:“我想我可能是被人跟蹤了,好幾次我聽到背后有腳步聲,可都沒看見人。”光輝對此有些錯愕,他知道夏伊然從小表現就迥異常人,有時會有一些近乎偏執的想法,甚至往往有些讓人莫名其妙。她來省城不過十個月,主要是在學校活動,也就是今年才開始出來做家教,而且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有什么仇家。難道她出現了幻聽甚至迫害妄想癥?光輝不敢再想下去,正在他思考該怎樣搭詞時,夏伊然又開口了:“怎么,光輝哥你不信?”“我信,我信。”他忙不迭地接口,心下卻頗不以為然:“你現在在哪里?”“我回到宿舍了,今天做家教回來時似乎感覺背后有人,我是一路跑回來的。”光輝對此類捕風捉影的事很是懷疑,但他還是安慰了夏伊然幾句,放下電話后沉思片刻,決定第二天跟她回去看看。

因此當夏伊然說出那句“也只有和你才能說”時,他下意識地點點頭,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窺測她天馬行空的想法。如果此事屬實,他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將那個跟蹤者打得頭破血流。如果是另外一種情況,他就只能努力地去平復她的感受了,盡力去做,且不后悔。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問道:“今天晚上給靖靖講了什么?”夏伊然曾提起過靖靖的名字,所以光輝也知道。

說起家教,夏伊然表現得自如多了,她說道:“今天給她講數學了,三角函數。靖靖她們數學老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凈給她們布置難題,今天留的那道題,我看都趕得上高考難度了。”說著比比劃劃地將題干內容又重復了一遍。

她剛說到一半光輝已接口道:“應該先化簡,再代入表達式,運用題目中給出的證明結果。”頓了頓他又說:“如果我沒算錯,最終結果應該是1。”

光輝的回答讓夏伊然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她原想光輝沒上過高中,這道題目肯定不會做。不成想他不僅會做,而且連草稿紙都不用,僅憑心算就得出了正確結果,就這一點已遠在自己之上。似是看穿她的想法,光輝爽朗一笑:“也沒什么,上中專時自學過中等數學,這些也都是見過的題目。”夏伊然不由自主地稱贊道:“光輝哥,你的自學能力太強了!”

兩個人說說笑笑,沿著小路向南走去。空氣依舊潮濕悶熱,如膏藥般頑固地粘滯在皮膚上,每行走一步胳膊都像是劃開了一層氣浪。抬頭望去,兩行路燈像哨兵般筆直挺立,一直延伸到視線觸及不到的遠方。小路兩側稍近的地方尚能辨出個模糊輪廓,再遠一些便全部隱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幽深靜寂得有些可怖。夏伊然本來心情十分緊張,但看到光輝警惕性極高地前后張望,懸著的心又漸漸放了下來。

為了緩和氣氛,夏伊然主動講起了今天晚上姥姥給自己打電話的事。光輝一面用目光掃著路兩邊廢棄的村中住宅,一面接過話頭:“姥姥我有印象。小時候去你家玩,姥姥給炒過瓜子,我記得姥姥那時也就五十歲上下,看著很年輕的。”“嗯,我姥姥是五四年生人,屬馬的。她很少給我打電話,今天這個電話有些反常。”“那你認為應該是什么事呢?”“姥姥的口氣似乎有些吞吞吐吐,好像想和我說但又不想讓我擔心的樣子。哦對了,姥姥今天還說小姨到我家來了,我覺得這樣很奇怪。”“你有個小姨?這我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并不奇怪,小姨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遠嫁外地,那時候她還不滿十八歲,怎么說呢,我總覺得她過得有些不如意。她嫁出去之后便極少回家,就是逢年過節她也不會趕到林場來看姥姥,我印象中也只見過她兩面,對她也生疏得很。有一次她要抱我,我卻直往姥姥的懷里鉆。她后來嘆著氣也沒再勉強。因此親戚關系雖然近,但彼此往來卻實在少得可憐。”“那她這次來既非過年也非過節,豈不是很特別?”“是呀,我也這么想,”夏伊然說道:“我最擔心的是……”她正待說下去,忽然察覺出氣氛有些異樣,似乎有一種危險在悄悄逼近。她警覺地微微仰起頭,卻聽見路邊的小巷中有狗猛烈抽吸鼻子的響動。還未等她喊出聲來,光輝已經暴喝一聲,如箭一般躥了出去。夏伊然只看到小巷中人影一閃,顯然那人也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玩命地向黑暗中逃去。光輝腳步不停,一邊喊著一邊追了下去。前面那人步幅很大,身形壯實,顯然是個成年男子。光輝自忖年輕氣盛,論速度該當不輸于對手,所以拼力追逐,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正在這時,光輝忽然見到那人衣袋里掉出一個物事,不過在黑漆漆的夜里卻看不真切。那人對此并未察覺,仍在發足狂奔。光輝略一猶豫走到近前將它隨手拾起放到工具包里,腳下仍跟了上去。不料這人對地形頗為熟悉,又轉了兩個彎后光輝已失去了他的蹤影,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他一想保護夢雨才是頭等緊要的大事,便不再追尋那人,而是順原路轉回到了小路上。

夏伊然正在小路上焦急地四下張望,見他平安歸來方才舒了一口氣,她迎上去急切地問道:“怎么樣?”光輝不想讓她擔心,輕描淡寫地說道:“原來是個變態男。他鬼鬼祟祟地躲在這里,心中不知存了什么齷齪想法,不過不用擔心,他已經被我趕走了。”說著他從工具包里摸出那物事:“瞧,這是他掉落的東西。”借著路燈夏伊然看清那是一個核桃粗細的不銹鋼圓筒,在外表面還焊接了一個掛鉤。她拒絕了光輝想要讓她仔細察看的想法,連連搖手并扭過頭去,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易傳染的烈性病毒一樣。她咕噥著:“變態男的東西,有什么好看的。”光輝便隨手將它揣回工具包:“好了,不說剛才那個變態了。咱們還接著之前的話頭,你說姥姥給你打了電話后,你最擔心什么?”夏伊然愣了一下才想起之前說過什么,她嘆了口氣,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我在擔心,是不是媽媽的病情又重了。”

她這句話說完光輝也沉默了。夏伊然的母親陳枝花之所以會有今天,追根溯源卻關乎一件是非紛紜了三十年的疑案,這案子在馬鹿崗鎮盡人皆知,乃是大石砬子林場八十年代發生的四大兇案之一,直至今日仍然謎團重重,真兇難覓。光輝此時并不知道,他們隨后便會陷入陳年往事,驚悚和詭異將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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