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未來(中文版)
- (澳)珍妮弗·M.吉德利
- 9571字
- 2025-03-05 16:58:20
引言
介紹“未來”
我們當下面臨的未來,威脅著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生死存亡。它令我們許多人珍視的、舒適的城市生活方式危機四伏,也讓地球自身的宜居性充滿隱患。我們正處在一個關鍵的時代,地球公民面臨著諸多復雜、艱巨和無序的挑戰。僅氣候危機一項,就預示著種種可怕的未來——海平面上升、城市被淹沒、氣候難民大規模遷移;干旱、洪水和鹽漬化帶來的耕地流失,引起嚴重的糧食短缺,以及大規模的物種滅絕。一些太平洋島嶼已經消失,而在美國,第一批氣候難民正在從低洼的島嶼向地勢較高的地方搬遷。而這一切僅僅是開始。
著名理論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牛津大學哲學教授尼克·博斯特羅姆,以及億萬富翁、企業家和工程師埃隆·馬斯克都已經對我們提出了嚴正警告:“超人工智能”的發展給人類文明的存續帶來了潛在的威脅。如果再考慮到頻發的隨機恐怖襲擊事件、日益加劇的貧富差距,以及在全球年輕人中肆虐的心理疾病,不免讓整本書有末日故事之感。在這個時代寫一部關于未來的通識讀本,的確是一個挑戰。
上述情形似乎都暗示著未來是一顆定時炸彈,但這只是事態的一面。
盡管當前的趨勢預示著潛在的災難,但我們也處于有史以來最有利的位置,可以通過自身掌握的手段扭轉種種負面趨勢。作為一個物種,人類從未比今天更自覺、更緊密地建立全球層面的聯系,也從未比今天更有能力進行徹底的、積極的變革。有了即時通信手段,只要具備理解、熱情和意愿,數以百萬計的人可以在一瞬間動員起來,為公益事業而行動。
無論人類在這些具有挑戰性的問題上如何選擇,我們通過今天的行動創造的未來,將影響未來整個人類數千年甚至數百萬年之久。人類一直影響著未來,我們在這本書中探討人類與未來關系的歷史時,將會看到這一點。
幾千年來,我們一直在努力預測、控制、管理和理解未來。我們的祖先祈求神諭的指點,以占星術解讀日月星辰的預言,從哲學角度辯論時間和未來的概念,寫下烏托邦和反烏托邦小說;進入近代科學的時代之后,人們力求通過積累和闡釋過去的模式來推斷未來的模型,以此預測未來。
然而,畫面單一、可被預測、一成不變的未來,事實上并不存在。相反,未來存在無窮無盡的可能。這一觀念變化的核心是人類意識的進化。了解這一點,意味著我們有能力想象和創造我們選擇的未來。我們要記住,生活環境的不同,會讓一部分人相比另一部分人對未來擁有大得多的權力和影響力。毫無疑問,社會、政治和經濟結構會對某些人群產生更多的限制。我們還必須明白,我們可創造的未來,不同于日常生存所依賴的確定未來,如日復一日的日出日落和年復一年的季節更替。我們需要意識到,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運用著基于種種假設的“日常預見力”,如公共交通的穩定運行、旅行預訂的可靠和天氣預報的基本準確。
直到近來,我們一直相信生活通常會按預期的方式進行,依據這樣的信念,我們建立了各種社會和文化體系。但在21世紀,我們親眼看到許多社會文化和生態體系正在土崩瓦解。當今世界復雜而又不可靠。我們預計明天的世界會更加如此。20世紀90年代,美國國防部創造了一個新詞VUCA,它代表易變的(volatile)、不確定的(uncertain)、復雜的(complex)和模糊的(ambiguous)。商界也熱衷在其領導力敘事中使用VUCA這個詞。
隨著社會變革步伐的加快,“未來”一詞在大眾媒體、商業文獻以及教育和學術等領域的使用越來越普遍。各地的咨詢人士都自稱未來學家。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技術變革的指數級增長,時間本身似乎也在加速,讓“未來”離我們更近了。當下“未來”一詞的流行,讓全球越來越多的政府部門、企業機構、咨詢公司和趨勢觀察者都聲稱自己關注未來。“未來”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詞,而趨勢觀察也成為一股熱潮。現在,普遍認為大學和中小學都有義務在其戰略計劃中加入諸如“抵御未來風險”和“為未來做準備”之類的表述。然而諷刺的是,商界、政界和教育界里短期思維盛行,幾乎沒有證據表明它們對幾十年來成果豐富的多元未來研究文獻有所貢獻。
對于個體而言,未來是神秘莫測、變化萬端的:有時它像一道彩虹,其盡頭的寶藏始終不可觸及;有時它像龍卷風一般向我們襲來,或者又像一場海嘯,將我們淹沒于混亂和無序之中。未來充滿著矛盾:它是完全開放的,超出了我們的控制范圍,但它又是政府耗資數萬億美元意圖掌控的對象。未來既是科幻小說的游樂場,也是城市規劃者和政策學究的原材料。未來可能曇花一現、稍縱即逝,且不期而至,剛到來便結束,但也可能似乎永遠不會到來。我們每個個體的未來,或被噩夢困擾,或孕育著希望和夢想,或不可思議地與過往生活中的陰霾和喜悅交織在一起,而你卻永遠可以通過當下的勇敢行動重新創造它。
在這本通識讀本中,我希望闡述自己25年來在多元未來研究這一引人入勝的領域的種種發現。我會特別提到在閱讀有關未來的內容時有可能遇到的一些潛在的沖突點,尤其是科學預測和毫無根據的猜測之間的沖突。我將討論未來是時間概念還是地點概念,以及3000多年來人類思考未來的歷史,并力圖在兩個極端——馬爾薩斯預言的末日災難景象和技術樂觀派描繪的豐饒主義未來畫面——之間找到一條未來的路線。
雖然這本書涉及一些民粹主義的觀點,但其重點還是向好奇的讀者介紹多元未來學術研究的多元維度。這一跨學科領域擁有50年的歷史,會集了來自各大洲的專業人員:數千名教授、研究人員、實踐者和學生。多元未來研究是一個全球性的學術領域,該領域的運作基于以下假設:人類的意識水平已經提高,可以包容未來的多種可能性,并且我們是自由的主體,可以創造我們所選擇的世界,自覺地參與我們自己的進化。本書的重點之一,便是向讀者介紹這種理解多元未來世界的多元化方法所包含的藝術性和科學性。
給未來研究命名
英文中的“未來”一詞似乎最早出現于14世紀。《在線詞源詞典》認為其起源于拉丁語中的futura/futurus一詞,意思是“將要成為、尚未成為”,它的動詞形式是esse,意為“存在”。它也可以追溯到13世紀古法語中的futur一詞,意為“將來、即將到來”。然而,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未來的概念,其歷史則要古老得多。
目前對未來的研究規模甚廣,也有一系列詞語來描述它,最常見的是“多元未來研究”(futures studies)、“預見”(foresight)和“前瞻”(prospective)。我希望通過梳理這幾個主要的詞語,在迥異的概念間建立一種一致性。最早的研究未來的方法被稱為“預言”(prophecy),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那個千年,與古老的前理性世界觀相關。如今,除非媒體想要貶低關于未來的研究,這個詞已經很少使用。
19世紀末20世紀初,人們通常用“預報”(forecast)一詞來描述一切關于未來的文字。當時人們對進步充滿信念,科技的發展看似前途無量,著名人物的預報風靡一時。英國20世紀20年代出品的“今天和明天”叢書的成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20世紀60年代,預報技術經歷了大的革新,時至今日,那些自認為采用科學方法研究未來的人仍青睞這個詞。在我們所討論的這些詞語中,“預報”的詞義與“預測”最為接近,并且通常與技術發展相關聯,如“技術性預報”。雖然人們普遍認為多元未來研究主要基于當前趨勢的推斷,但預測性的未來只是幾種嚴肅的未來研究的方法之一。
正如未來歷史學家沃倫·瓦加爾曾經指出的那樣,H.G.威爾斯是最早呼吁對新技術發明的未來后果進行更為正式研究的人之一:
將1902年1月24日,也就是[H.G.]威爾斯在皇家學院做講座的那一天確立為未來研究誕生的日子,并不算牽強。
1901年,威爾斯在其先鋒之作《預期》成功出版后,受邀來到倫敦,在皇家學院做了一次講座,講座內容后來結集成《發現未來》一書出版。他在講座中宣稱,需要有一個系統的、“關于未來的學術性研究”。不過,50年后學術界才開始認真對待他的這番話。1932年,威爾斯在一次電臺演講中批評了現狀: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歷史學教授,卻沒有一位預見學教授。威爾斯認為,預見力調整著我們行為的未來后果,正如他曾說的:
這些新事物、新發明和新力量紛至沓來;每一樣都帶來了深遠的影響,但只有在某些事情給我們造成沉重打擊之后,我們才開始著手處理它。
第一個嘗試用學術方法來研究未來的是德國歷史學和政府學教授奧西普·K.弗萊希泰姆,他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創造了“未來術”(futurology)這個詞,將其視作一門包羅萬象的人文或社會科學:“關于特定事物的、有組織的知識系統”。他認為未來術具有“將歷史投影到新的時間維度上”的潛力,它與歷史的不同之處則在于,由于無法利用已有的書面或口頭記錄,未來術會使用解釋、概括、推測等方法,就如文化人類學或理論社會學那樣。如今,我們已很少使用“未來術”這個詞。
1957年,法國哲學家、實業家和教育家加斯頓·伯杰(1896—1960)在巴黎成立了國際前瞻中心,出版《前瞻》雜志,同時創造了“前瞻”一詞。在伯杰眼中,前瞻是回顧的鏡像。它意味著不僅要努力看到未來,而且要采取行動。如今,這個詞主要為法國的前瞻學家(如米歇爾·高代)和拉丁美洲的未來學家(如吉列爾米納·巴埃納·帕茲和安東尼奧·阿隆索—孔切羅)所使用。高代特別指出了伯杰前瞻概念中的行動元素:“前瞻研究認為未來是人類能動性的結果,而這種能動性又受到人類欲望、計劃和夢想的強烈制約。”在伯杰成立國際前瞻中心幾年后,法國前瞻學者貝特朗·德·茹弗內爾(1903—1987)在巴黎創立了“可能未來”協會(1960),并出版同名期刊,至今仍在發行。德·茹弗內爾堅信,未來不是預先確定的,而是純粹的未知,但對于任何給定的事態,各種各樣的未來都是可能的,即實際結果將取決于我們的干預行動——人類的能動性。
在歐洲的未來研究取得進展的同時,美國的蘭德公司也在開發情景規劃方法,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赫爾曼·卡恩做了戰后情景研究。法國石油業高管皮埃爾·瓦克據信是首個在私營企業中使用情景規劃的人,從20世紀70年代起即開始與總部位于倫敦的荷蘭皇家殼牌集團合作。20世紀80年代起,法國前瞻派學者高代將情景規劃引入自己的方法,接著彼得·施瓦茨的“全球商業網絡”也采取了情景規劃法。情景規劃是一種寬泛的方法論,可以應用于各種未來研究方法。要想理解各種情景規劃所依托的多元未來研究方法,我們就需要關注關鍵術語、理論、目標、描述詞和相關的研究方法。
20世紀60年代后期,其他學科發生的一些重大變化也影響了未來研究。未來研究命名方面最重要的變化源于詹姆斯·達托、埃莉奧諾拉·馬西尼等該領域的主要思想家,他們堅持認為,未來和研究這兩個詞都需要使用復數,“多元未來研究”(futures studies)這個詞因此誕生。這個詞成為復數看似微不足道,卻反映出背后一種更深層次的哲學和政治策略,意在讓未來變得民主化與多元化。隨著1973年世界未來研究聯合會的成立,多元未來研究這一復數化的表述得以確立。我在本書中使用多元未來研究一詞時,指的是它是一個跨學科的學術領域,將教育、哲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經濟學理論與現實生活中的觀察相結合。它從社會的福祉出發,提出多樣而不是單一的未來。目前從這種寬泛立場出發的研究人員,均使用多元未來研究這一復數化的表述來描述其研究和實踐的全部領域。
威爾斯的用語“預見”在20世紀90年代再度流行,如今被普遍使用,在從業者中尤為如此。歐盟委員會預見高級專家組對其做了如下描述:“我們可以將預見定義為一個系統的、參與性的、未來情報的收集過程和中長期視野的構建過程……它針對當下的決策,動員聯合的行動。”通常認為戰略預見(strategic foresight)是預見的一個分支。理查德·斯勞特將戰略預見描述為未來研究方法與戰略管理方法的融合。對于那些在戰略和規劃領域工作的人來說,戰略預見讓他們可以將工作延伸到更為長遠的背景中,因此相對新穎且更受歡迎。高代認為,除了缺乏法國前瞻研究的行動主義導向之外,戰略預見是英語中最貼近法國式研究方法的用語。
此外還有一些不常見的用語,為其他個體或小群體使用,以下僅簡略提及。
冷戰時期,蘇聯控制下的東歐曾使用“預測學”(prognostics)一詞。馬西尼認為其與科學實證主義和列寧的思想相關。匈牙利未來學家埃爾澤貝特·諾瓦基解釋說,預測學中多元未來研究探索的領域服從于蘇維埃政權的集中計劃。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些未來學家一心想要賦予參與者創造另類更可取未來的權力,他們使用了“未來學”(futuristics)一詞,但該詞始終沒有獲得太大的關注。20世紀70年代初,另一個詞“未來主義”被廣泛用于描述該領域,但由于它與20世紀初意大利極右翼激進藝術運動有關,今天人們一般會避免使用它。
“預期”(anticipation)一詞最早由威爾斯在1901年出版的《預期》一書中使用,如今也再度出現在公眾視野里。值得一提的是,威爾斯當時使用了復數形式,暗示未來是多樣和開放的,而不是預先設定好的。20世紀80年代,弗朗克·比安切里在泛歐政治背景下,創造了“政治預期”(political anticipation)一詞。羅伯特·羅森隨后從蘇聯的預期系統方法中汲取靈感,試圖通過引入數學、計算機科學和控制論,使未來研究名正言順地成為一門科學。意大利特倫托大學的預期項目、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的預期研究小組均是預期研究近期的代表性成果。
未來研究陣容中的最新用語是“趨勢觀察”。它通常指為了推測未來而匯總過去或當前的信息。雖然趨勢觀察似乎深具當代色彩,但它從根本上與一直以來的信念密切相關——未來只不過是過去趨勢的投射。這個詞很受各類顧問的青睞,他們希望借此讓客戶感受到自己緊跟時代浪潮,并且具備競爭優勢。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比起我們討論過的一些其他方法,這一民粹主義的方法雖然缺乏學術深度,卻有可能在商業上大獲成功,比如市場調研。
與威爾斯在電臺演講中發出號召的1932年相比,我們所處的時代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如今世界上預見學的教授就有好幾位。此外,在過去的50年中,無數的大學課程都涉及多元未來研究,其中許多是碩士課程;數十個國家機構和數個全球非政府組織相繼成立,以研究或應用長期思維,或兩者兼而有之;多種未來研究方法相繼問世;數百本未來研究的書籍先后出版;現在至少有五種各具特色的多元未來研究的哲學路徑。
綜上所述,一個世紀以來,對未來的研究被賦予了不同的名稱,它們彼此爭奪主導地位,如今人們普遍認為有一個跨學科領域叫作多元未來研究。即使是偏好戰略預見、情景規劃或前瞻等用語的人也會同意,所有這些概念本身都包含著多元未來研究的復雜多元性。
未來是烏托邦嗎?
未來史學家常將烏托邦文學視作早期人們未來觀念的證據。我們在此對各類烏托邦進行一個簡短的討論,會獲得某些啟示——人們將未來視作一個尚未到來的時代,還是一個代表我們的恐懼或欲望的想象之地。烏托邦作為一個想象的理想之地的觀念,往往與未來聯系在一起。此外,可怕的未來,如常出現在科幻電影中的那種,被稱為反烏托邦。本質上,烏托邦和反烏托邦都是關于在“此時此地”以外的地方發生的、人們所希望和恐懼的未來的故事。但是,在烏托邦/反烏托邦、未來、地點和時間的概念之間,存在著更加錯綜復雜的關系。
今天我們眼中的烏托邦文學這一體裁起源于古希臘,人們普遍認為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創造烏托邦文明模式的第一次嚴肅嘗試。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優”托邦(eu-topia)——一個好地方。這也為后人的創作奠定了基礎——他們筆下的人們生活在更加完美的地方。具有悖論意味的是,“作為一個想象的地方的烏托邦”的概念誕生于柏拉圖的《理想國》,而這也正是古代歷史上希臘哲學家提出線性時間(過去、現在和未來)概念的時代。萊曼·塔·薩金特在“牛津通識讀本”書系的《烏托邦主義》中指出,這些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出現的正式的烏托邦敘事,不同于那些想要回到過去黃金時代的早期烏托邦神話。《理想國》當時并未被叫作烏托邦,因為直到16世紀初托馬斯·莫爾(1478—1535)寫了《烏托邦》一書后,人們才開始使用這個詞。
早期的烏托邦理念深深植根于“其他空間”的概念,因此它們影響未來(或“其他時間”)的潛力是隱含而非明確的。此類烏托邦敘事是一個關于更好的地方的寓言,其隱含意義是未來的行事方式應當與現在有所不同。反烏托邦同樣與地方有關,圣喬治和龍的神話便是早期簡單的反烏托邦敘事的例子。無論是基于事實還是虛構,圣喬治和龍的神話都告訴我們在那些日子里,在公元第一個千年的早期,反烏托邦敘事相對簡單,也較為黑白分明:村莊受到龍的威脅,一個勇敢的年輕人繼而殺死了龍,整個村莊——尤其是那遇險的少女——又變得安全,生活又回到了烏托邦式的幸福和簡單。
和所有概念一樣,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的概念本身也在不斷演變。
直到18世紀末,烏托邦敘事才更明確地轉向未來敘事。社會學家溫德爾·貝爾對此作出了如下解釋:
18世紀末,烏托邦寫作發生了從空間到時間的重大轉變。理想社會(或其對立面——反烏托邦)的典型環境發生了根本改變,從同時代的其他地點轉變為另一時代的同一地點。
未來歷史學家伊格內修斯·F. 克拉克提出了有關“舊式地球烏托邦的衰落”的類似觀點,這一觀點將被科技發達國家文學作品中對“未來理想狀態”的關注所取代。隨著社會日益錯綜復雜,烏托邦和反烏托邦敘事也同樣如此。
較為晚近的烏托邦未來敘事中,存在著一個悖論,即許多烏托邦是通過全體主義的政府力量或某種形式的社會工程來構建的。大多數烏托邦都是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的反映,這些意識形態在許多情況下都接近全體主義。20世紀極權主義制度崩塌后,全球社會對它的認知逐漸明確,這也促進了反烏托邦小說的繁榮。另一個悖論在于,關于文明如何發展的各種線性模型總是充滿價值導向。有些人傾向于將未來理想化,將過去的時代斥為原始,并將進步、發展和進化譽為通往文明的單行道。另一些理論和意識形態則采取了相反的立場,將當下妖魔化,卻以理想化的方式看待浪漫的過去——將過去視作美好的烏托邦。
探討我們今天對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的看法,這會告訴我們關于未來、時間和地點的什么呢?今天的一些科幻電影可以歸入貝爾所說的后18世紀的類型(同一地點,另一時間)。例如,《瘋狂的麥克斯》系列中的故事發生在地球上,不過卻是一個被摧毀后的未來地球。然而,許多當代未來派電影都設定在外太空的殖民地,如《星際迷航》系列和《星球大戰》系列、《異形》系列和《終結者》系列。這創造了與貝爾提及的其他兩種類型不同的第三種類型。這第三種類型在當今非常普遍,故事設定在另一時間(未來)和另一地點(外太空)。此外,在今天的大眾媒體中,反烏托邦甚至世界末日敘事遠多于烏托邦敘事。
未來是尚未到來的時間嗎?
在思考未來時,一個常見的假設是,人類的時間概念總是由三部分組成——過去、現在和未來。但人類并非一直這樣看待時間,今天也并非所有文化都持有這樣的時間觀。這種線性時間觀大約2500年前才出現,與古希臘西方哲學起源于同一時期。在此之前,人類生活在一種更為植入式的、循環性的時間觀念中,它在宇宙尺度上由大的天文周期所主宰,日常尺度上則由季節的節奏變化,以及太陽和月亮的循環周期所驅動。
文化進化史文獻告訴我們,自柏拉圖時代起,人類對世界的理解不斷深入,對世界的再現方式也從神話、故事、史詩和象形文字,逐漸轉向更抽象、更深思熟慮的概念。意識進化的研究人員解釋說,人類進化出了新的、形成抽象心理概念的能力,讓希臘哲學家和數學家奠定了邏輯思維的基礎,這種邏輯思維正是我們今天所追求的。巴門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等哲學家努力探索存在的本質,這也導致了后來關于時間的各種哲學思想流派的形成。它們核心思想的區別在于,時間是恒久、持續和不變的,抑或時間是變化的衡量。后一種觀念引發了新的思維方式,即存在這一概念可以劃分為線性的時間塊——過去、現在和未來,這與時間循環流動的舊觀念截然不同。隨著線性時間概念的出現,哲學和數學也開始發展。同時,象形符號被字母取代,書面歷史誕生了,這意味著過去變得更加穩定,未來的概念也變得更為獨立,并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直到20世紀初,這種線性的時間觀在西方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
駕馭時間的追求
作為探索和駕馭世界的行動的一部分,人類在數千年前就開始測量和控制時間,希望借此掌控我們的未來。在宏觀尺度上,人們用日歷和星盤掌控時間,這些工具能夠測量太陽的運行、月相的變化,以及恒星和行星的運動軌跡。在微觀尺度上,人們則通過鐘表實現對時間的掌控。這兩種類型的時間機器——日歷和鐘表——并不總像今天這樣涇渭分明。
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大多數古代歷法(波斯阿契美尼德歷、中國農歷、瑪雅歷、羅馬歷和儒略歷)均發明于2000年前到3000年前。這正是希臘哲學家將時間從循環形態轉變為線性形態,并發展抽象思維的那個時代。

圖1a 《那波尼德年代記》是一部古巴比倫文獻,記載著希臘人在公元前330年采用了波斯阿契美尼德歷
古波斯文化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它展示了早期文化與時間及未來之間的密切關系。古波斯歷是一種太陽歷,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編年方式之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比瑣羅亞斯德教出現的時間還要早。完整的考古記錄表明,現在稱為阿契美尼德歷(見圖1a)的歷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30年,希臘人在征服巴比倫后采用了這種歷法。波斯歷在今天仍然被認為是高度精確的,因為它是通過天文觀測而非數學來校準的。它至今仍是伊朗和阿富汗的官方歷法。

圖1b 古代敘利亞蠟燭鐘,1315年。摘自賈扎里的《精巧機械裝置的知識之書》
幾乎與波斯人同時,中國人發明了一種主要基于月亮周期的歷法。雖然今天的中國采取現代公歷作為民用日歷,但中國人仍根據中國農歷來確定他們的節日,如農歷新年。
瑪雅文明在公元前的那個千年里也有了歷法,它比波斯太陽歷或中國農歷都更為復雜。瑪雅歷法涉及三個不同時間周期的復雜交織,其中一個周期——大周期——結束于2012年12月31日。2012年媒體對此大肆宣傳。由于對瑪雅歷復雜性的理解不足,很多人產生了錯誤解讀,甚至聲稱這標志著世界末日。瑪雅歷尤其有趣的地方在于被稱為“長紀歷”的第三周期。
我們從這里開始發現與未來思維相關的地方,特別是主導社會范式下的短期思維和長期思維之間的對比,如舊金山的今日永存基金會提出的“今日永存”概念。
按照歐洲的觀點,羅馬歷和儒略歷也出現在公元前的那個千年內。羅馬歷與中國農歷類似,也基于月亮周期,形成于公元前750年左右。尤利烏斯·愷撒于公元前45年引入儒略歷,它取代了羅馬歷,至今仍為一些東正教教堂所使用。又過了1500年,如今全世界普遍接受的公歷才被引入。
日歷展示了人類如何努力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預測太陽、月亮和恒星的宏觀時間循環模式,以便對未來有所把握。
鐘表則不同,它們被用來以更微觀的尺度測量時間,其目的是幫助人們安排日常活動。在14世紀機械鐘發明之前,人類設計了許多精妙的方式來測量時間的流逝。幾千年中,我們用日晷和石圈、水鐘、蠟燭鐘(見圖1b)和沙漏來測量時間,后來又研制出發明機械鐘所需的擺錘、彈簧和齒輪。
介于日歷和時鐘之間的是占星鐘和星盤。早期的時鐘有著天文和占星方面的特征,表明這一時期的時間概念仍與宇宙的循環相關——布拉格天文鐘就是一個極妙的例子(見圖2a)。這件融科學與藝術為一體的作品蘊含著復雜的美學和動態特征,它已經端坐在布拉格老城廣場的市政廳外墻上600多年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數字智能手表體現出的簡約美感(見圖2b)。智能手表——也稱為穿戴式計算機——盡管凝聚著復雜的高科技,卻只能佩戴在個體身上,不能指望它如布拉格市政廳時鐘般擁有標志性建筑所代表的文化力量。盡管數字智能手表能夠錄制我們的聲音、運行移動應用程序、執行基本任務、計算和翻譯,但它充其量只能為佩戴者提供一種虛擬的聯結感。它需要每兩天充電一次,它與短期主義鎖定,在推出后的兩年內要么壞掉,要么被“更智能”的手表所取代。

圖2a 布拉格天文鐘,1410年。它安裝在老城廣場市政廳的南墻上,是世界上仍在運行的最古老的天文鐘

圖2b “鵝卵石”數字智能手表,2016年
無論是布拉格老城中心的天文鐘,還是北京和新加坡機場出售的智能手表,都能夠“指示時間”。但是我們談論的是哪種意義上的時間呢?這些不同的時間又給了我們哪些關于未來走向的啟示呢?
雖然我們可能會覺得自己被封閉在一個令人憂心的未來中,無法逃脫,但了解思考未來的不同方式,會給我們更多的選擇,并賦予我們從無數可能性中創造出不同未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