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結冰的聲音像千萬根琴弦同時崩斷。
陳硯跪在冰面上,十指深深摳進冰層。掌心“囚”字疤綻放青光,順著龜裂的紋路爬滿河面——這是血羅剎教他的禁術,以文魄為引,向天道偷一刻春。
“柳娘…接好了!”
他猛然捶向冰面。青光炸裂的瞬間,整條忘川河騰起蒼藍火焰,冰層卻詭異地不化反凝,竟在半空結成琉璃般的穹頂。
柳娘從地脈鼎缺口跌出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奇景:
琉璃穹頂下飄著江南的雪,雪片卻是暖的,落在她潰爛的傷口上便綻成紅梅。陳硯跪在梅樹下,月白長衫正從袖口開始消散,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你瘋了?!”柳娘撲過去,卻穿過了他逐漸透明的身體。
陳硯笑著咳出血,血珠落地成梅:“你總說…咳咳…江南無雪。”他抬手去接飄落的雪片,指尖卻先一步化作星塵,“看…這不是有了?”
柳娘突然撕開鬼氣。
無數(shù)冤魂從她傷口涌出,尖叫著撲向琉璃穹頂。可那些雪片一觸到魂體,便化作陳硯誦讀過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燙穿惡鬼,「除卻巫山不是云」絞碎怨靈。
“收手!”陳硯突然厲喝。他殘存的上半身抱住柳娘,星塵般的臂膀竟凝實如生人,“別讓它們臟了這場雪。”
柳娘渾身發(fā)抖。
她腳踝的鎖鏈不知何時纏上陳硯腰間,暗金倒刺扎進他僅剩的魂魄。陳硯卻仿佛不覺痛楚,低頭輕吻她發(fā)間將謝的玉蘭:“那年你說…咳…簪花要與落雪同看……”
琉璃穹頂開始崩塌。
第一塊碎冰砸下時,陳硯突然推開柳娘。他的雙腿已完全消散,胸腔裸露著半顆燃燒的文心:“走!帶著我的魂雪去找血羅剎!”
柳娘凄厲長嘯。
白發(fā)如瀑暴漲,鬼氣凝成萬千紙傘撞向地脈鼎。鎖鏈崩斷的剎那,陳硯最后一點星塵附在傘面,拼出半闕《鷓鴣天》:
「若使輪回真有道,不辭碧落作青萍」
血羅剎的紅傘恰在此時破空而來。
“磨蹭什么!”她拽住柳娘手腕,白骨刃劈開墜落的冰凌,“那書呆子的魂雪撐不過三息!”
柳娘突然反手抓住紅傘。
傘骨刺入掌心,血咒順著腕脈爬滿全身:“天道負我郎君…妾身要這萬鬼,皆成弒神刃!”
最后一粒星塵墜地時,整座忘川河沸騰了。
陳硯消散處生出一株紅梅,根須扎進地脈鼎裂縫。哪吒踏風火輪掠過云端,乾坤圈突然燙得驚人——他看見梅樹下隱約有個書生虛影,正將半截焦木碑按進鼎身。
“有點意思。”哪吒舔了舔虎牙,混天綾如血瀑展開,“小爺來給你們添把火!”
地脈鼎在哀嚎。
不是鼎鳴,是鼎內十萬冤魂的慟哭擰成螺旋,將云層鉆出漆黑的窟窿。柳娘的白發(fā)纏在鼎耳上,發(fā)梢每寸都綴滿陳硯消散時留下的星塵,遠遠望去,像銀河倒懸著扎入地獄。
“郎君,看好了——”
她鬼爪刺入胸膛,挖出的心臟竟是一卷焦黃詞稿。當年被焚毀的《青玉案》在掌心重燃,火舌舔過處,鼎身“因果”二字剝落如朽皮。
鹿童的劍就是這時斬來的。
誅妖劍裹著天道金光,卻在觸及柳娘眉心時陡然偏斜——陳硯的殘影從鼎紋里浮出,半截焦木碑硬生生扛住劍鋒。木屑紛飛中,鹿童看清了碑文:「愛妻柳氏,性善魂潔」。
“讓開。”鹿童咬牙發(fā)力,劍刃卻再難推進半寸。
陳硯的虛影淡得幾乎透明,聲音卻帶著笑:“小神仙,你劍在抖。”
確實在抖。
鹿童腕間的天道咒印突然發(fā)燙,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洪水般涌出:三百年前,他也曾為救一只白鹿私改生死簿,被削角剔骨煉成傀儡。誅妖劍哐當墜地,劍柄映出他此刻的臉——與陳硯護鼎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柳娘趁機將詞稿拍進鼎心。
“轟——!”
鼎身炸開蛛網裂痕,青光從縫隙噴涌如瀑。那些刻著“孝子”“貞婦”的凹槽里,無數(shù)蒼白手臂探出,抓住青光瘋狂撕扯天道符咒。
“不…不能看……”鹿童突然捂住眼睛。
但晚了。青光已刺入瞳孔,他看到自己當年被捆在誅仙柱上,鶴童握著剔骨刀說:“忍忍,忘了就能解脫。”可他現(xiàn)在分明記得,那只白鹿咽氣前,曾用角輕觸他淌血的手心。
“原來…我也是鼎料……”鹿童跪倒在地,斷角處滲出金血。
柳娘的白發(fā)突然纏住他手腕,鬼氣順著血脈灌入:“小神仙,你的痛,借我一用!”
地脈鼎徹底炸裂的剎那,血羅剎的紅傘破空而至。
“接住!”她甩出傘柄白骨刃,刃身竟嵌著陳硯那縷看雪的殘魂。柳娘長嘯一聲,萬千冤魂順著傘骨攀附,將白骨刃熔成一柄青焰灼灼的文心劍。
云端傳來哪吒的笑。
混天綾如赤蟒絞住下墜的鼎塊,乾坤圈套住最大殘片當空一砸:“給小爺變成灶臺!”鼎片扭曲變形,鼎腹“因果”二字竟被砸成“人間”二字,轟然落入長安西市的面攤。
柳娘握劍的手突然被握住。
陳硯的殘魂從劍柄浮現(xiàn),虛虛環(huán)著她執(zhí)劍的手,在虛空寫下最后一句詞:「若得炊煙燃碧落,不羨長生不羨仙」。
血羅剎突然拽開柳娘。
“酸臭味收一收!”她紅傘撐開結界,擋住天道降下的雷罰,“要膩歪去黃泉膩歪,老娘可不想陪葬!”
雷光中,鹿童拾起誅妖劍,劍鋒倒轉刺入自己眉心。
“這一劍…還那只鹿。”他笑著消散,金血滲入地脈鼎殘片。長安城頭突然梅花遍野,每朵花蕊里都坐著個小小的書生,在教孩童誦讀《度人經》。
血羅剎的紅傘撕開雷云時,十萬冤魂正在傘骨上哭嚎。
柳娘懸在傘下,白發(fā)纏著青焰文心劍,劍尖垂落的不是血,而是陳硯教她臨的《靈飛經》。墨跡淋淋漓漓灑向人間,長安城的瓦當突然開始誦詩,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逐一亮起《度人經》的刻痕。
“酸書生,你這字真他娘丑!”血羅剎罵罵咧咧地旋傘,白骨刃卻精準挑開天道降下的雷鏈。
柳娘不答,鬼爪突然刺入自己心口,扯出半縷星塵——那是陳硯最后殘存的魂絲。星塵滲入傘面,紅傘霎時褪盡血色,化作素白紙傘,傘骨卻爬滿血色符文。
哪吒的乾坤圈就是這時砸過來的。
“接著!”他踩著風火輪倒懸而下,混天綾卷來地脈鼎殘片,“給你家書生造個墳!”
殘片觸到星塵的剎那,竟在傘面凝成一方硯臺。柳娘突然笑了,笑聲混著忘川的水聲:“郎君,你總說硯臺要方正如人心……”她反手將文心劍刺入硯臺,墨汁噴涌如泉,在空中寫出八個血字:
「天不容情,我自為天」
血羅剎突然拽著傘柄疾墜。
“要殉情也別拖上老娘!”她紅裙在罡風中獵獵如旗,白骨刃劈向追來的金甲神將,“滾回去告訴你主子,從今往后,這傘下冤魂——歸我了!”
神將的頭顱飛起時,哪吒正蹲在云端啃桃子。
他瞅見柳娘將紙傘投向人間,傘墜落的軌跡上,長安城的乞丐忽然執(zhí)筆題壁,妓女撕碎賣身契改誦《楚辭》,連垂死的病叟都掙扎著在床板刻下“公道”二字。
“嘖,文縐縐的。”哪吒吐掉桃核,核仁落地生根,竟長出株梅樹。花開時,每一瓣都映著陳硯教童子習字的虛影。
血羅剎閃現(xiàn)在梅樹下,紅傘已恢復如初,只是傘柄多了道青紋。
“喂,書呆子的姘頭。”她踢了踢樹根,“要不要跟老娘干票大的?比如把月老祠改成屠宰場……”
柳娘撫過傘面星塵,突然將傘拋向九霄。傘開如白蓮,每一瓣都寫著陳硯的詞句,最中央卻浮著血羅剎的弒神咒。
“妾身要這傘,”她鬼瞳燃起青焰,“懸在天道頭頂,永世不落。”
忘川河底傳來一聲輕嘆。
陳硯的殘魂從傘骨滲出,指尖虛撫柳娘發(fā)間玉蘭:“懸傘容易…撐傘難啊……”話音未落,魂魄已散入萬家炊煙。
血羅剎突然拽住一縷逃逸的星塵,粗暴地塞進哪吒乾坤圈:“拿著!當個火折子用!”
乾坤圈驟然大亮,圈內浮現(xiàn)殷夫人采藥的幻象。哪吒渾身一震,混天綾無風自動:“老妖婆,你早知道我娘……”
“噓——”血羅剎紅傘遮住兩人,“好戲才開場呢。”
他們俯視的人間,幼童正舉著蒲公英手環(huán)奔跑。手環(huán)觸及處,地脈鼎的裂縫綻出青芽,芽尖上坐著個巴掌大的陳硯虛影,在教蚯蚓讀《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