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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十斤糧票

槐花香裹著閑言碎語從小賣部門簾里鉆出來時,許瑤正攥著剛從衛生所抓的黨參。

油紙包邊角滲出幾滴褐色的藥汁,在她虎口凝成個歪斜的月牙。

“要我說孫家當年送的是整支野山參呢!”

豆腐西施王嬸的尖嗓門刺得玻璃柜臺嗡嗡響,“許家丫頭倒好,退婚還訛人家三十斤糧票。”

許瑤盯著門簾上褪色的“發展經濟”標語,腕間的燙傷突然又癢起來。

她摸到褲兜里硬挺的油紙包,那是今早在五斗柜深處翻出來的黃芪——娘當年當嫁妝藏的藥材,如今倒比孫家那截泡酒的人參須子金貴。

“可不是嘛,三姐前兒還幫著孫家挑水......“雜貨店趙叔的煙嗓剛起個頭,許瑤猛地掀開藍布門簾。

陽光追著她碎花襯衫滾進屋里,驚得柜臺頂的麻雀撲棱棱撞向算盤。

滿屋子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鵪鶉,王嬸手里瓜子撒了半把。

許瑤的目光掃過貨架上擠擠挨挨的搪瓷缸,最后停在玻璃罐里橘紅色的硬糖上——那些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糖紙,和她爹枕邊褪色的收藏一模一樣。

“趙叔記岔了。”

許瑤從兜里掏出油紙包,剝開三層粗麻紙,“三姐挑的是我家水缸。”

蜷曲的黃芪片躺在掌心,藥香壓過了柜臺的醬油味,“孫家那根人參須子泡了三年酒,倒是三姐家灶上常年飄著參雞湯香。”

貨架后的陰影里傳來瓷碗磕碰聲,許瑤不用回頭都知道是三姐慣常躲人的位置。

她轉身把黃芪片擱在玻璃柜臺上,藥渣在“保障供給”的標語上洇出個淺褐色的圓。

“去年臘八孫志強說去公社領勞保。”

許瑤指尖劃過玻璃罐上的薄灰,“三姐家房梁上那捆新臘肉,掛的可是供銷社才有的紅棉繩。”

她突然抬高聲音,“王嬸您當時不是還說,三姐家窗臺上曬的黨參須子比國營藥鋪的還粗壯?”

人群里響起窸窣的抽氣聲,幾個納鞋底的媳婦偷偷把板凳往門口挪。

許瑤摸到褲兜里硬糖紙的鋸齒邊,想起爹昨夜攥著糖紙說“囡囡最愛橘子味,”喉嚨突然哽住。

“你血口噴人!”三姐從貨架后閃出來,棗紅衫子刮倒了一排蛤蜊油,“明明是志強哥看我孤兒寡母可憐......“

“孫志強連自家房頂漏雨都懶得修。”

許瑤截住話頭,掏出個藍皮筆記本,“這是他在農機站的考勤表,過去半年請了二十三回'幫工假”。

紙頁翻動間掉出張糖紙,正好蓋住三姐鞋面上新打的補丁。

人群突然炸開鍋,趙叔的煙桿重重磕在玻璃柜上:“好家伙!

上月隊里搶收他說去縣里學習,敢情是......”

“不是的!”

孫志強不知何時堵在門口,工作服口袋露出半截電影票,“我那都是正經事!許瑤你別以為攀上薛寒就......”

“薛同志昨兒幫我家換了瓦片。”

許瑤忽然指向窗外。

曬谷場上,薛寒正把最后一塊青瓦卡進房檐,陽光在他古銅色脊梁上滾成金珠子。

不知誰“噗嗤“笑出聲:“比某些人的電影票正經多了。”

三姐突然撲向柜臺上的黃芪片,卻被王嬸搶先用瓜子盤扣住:“哎喲喂,這藥材金貴,可別沾了蛤蜊油!”

孫志強漲紅著臉去拽三姐,工作服口袋里的電影票輕飄飄落在地上,正面印著《紅色娘子軍》的放映日期——正是他說去縣里學習的那天。

許瑤彎腰撿起糖紙時,聽見門外曬谷場傳來鐵鍬鏟麥粒的沙沙聲。

薛寒的影子斜斜映在門簾上,像把沉默的尺子量著滿屋人心。

她忽然覺得腕間的燙傷結了痂,連王嬸遞過來的橘子硬糖都帶著曬谷場的麥香。

村道盡頭突然揚起一溜黃塵,孫母那件靛藍罩衫在風里張成個憤怒的帆。

曬谷場上的沙沙聲停了,薛寒拎著鐵鍬往小賣部走來,鍬刃在青石板上刮出細碎的火星。

擠在門口的村民自動讓開條道,不知誰踩碎了地上的電影票,膠卷女主角的笑容裂成兩半。

薛寒的鐵鍬尖剛抵上門檻,孫母裹著塵土的身影已經沖進人群。

靛藍罩衫掃過裝麥乳精的玻璃罐,驚起一陣嗆人的甜膩味。“小娼婦造謠!”

她枯樹枝似的手指直戳許瑤眉心,腕上銀鐲子撞得搪瓷缸叮當響,“我家志強是先進工作者,縣里紅榜......”

“紅榜貼的是農機站考勤表?”

村長渾厚的聲音截斷咒罵。

老人竹節似的手指捏著薛寒方才遞來的煙盒紙,上頭密密麻麻的請假記錄在陽光下纖毫畢現。

許瑤注意到薛寒的工裝褲口袋沾著泥,褲腳還別著半片槐樹葉——怕是翻墻去村委辦公室取的證據。

孫母的銀鐲子僵在半空,三姐突然捂著肚子往孫志強懷里倒:“哎呦,我的老胃病......”

棗紅衫子下擺蹭到散落的黃芪片,沾著褐色的藥汁像干涸的血跡。

“要犯病去衛生所。”村長煙斗敲了敲裝紅糖的陶罐,“張大夫昨兒還說三丫頭家的黨參燉雞油光水滑。”

他彎腰撿起被踩皺的電影票,膠卷上吳瓊花的眼睛正好對著孫志強口袋里露出的另一張票根,“志強啊,你上個月交的學習心得,寫的可是《論雙搶期間農機維護》?”

人群里不知誰噗嗤笑出聲,納鞋底的麻繩繃得咯咯響。

許瑤摸到褲兜里硬糖紙的鋸齒,突然想起前世女兒撕病歷本時也是這個聲響。

她深吸一口氣,藥香混著麥浪的氣息涌進胸腔。

“這是孫家當年給的禮單。”

許瑤掏出個藍布包,褪色的紅紙上“野山參一支”的墨跡暈成灰團,“實際送的是藥鋪收據——七五年霜降后收購的須毛參,供銷社定價兩塊三毛七。”

泛黃的票據在玻璃柜上攤開時,王嬸的瓜子盤哐當砸在孫母腳邊。

薛寒忽然側身擋住門口斜射的陽光,古銅色的影子正好籠住許瑤發顫的指尖。

她瞥見他手背上新鮮的擦傷,結著暗紅的血痂——怕是清晨修房頂時被瓦片劃的。

“還有三十斤糧票。”

許瑤又摸出張揉皺的借條,“孫伯父開春借的,說秋收還。”

她故意將印著紅指模的紙條往三姐方向晃了晃,“不過三姐家晾的玉米面倒是用供銷社的油紙包著——和孫家上月領的救濟糧包裝一樣。”

孫志強的臉漲成豬肝色,工作服口袋里的電影票簌簌發抖。

三姐突然掙開他懷抱,棗紅衫子刮倒了裝鹽的陶罐,雪白的顆粒撒在借條上,像給謊言覆了層霜。

“造孽啊!”

孫母的銀鐲子突然砸向玻璃柜,卻在半空被村長煙斗截住。

老人用煙桿挑著鐲子晃了晃:“這上頭刻的'孫記銀樓’,不是六六年就公私合營了?”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孫母瞬間慘白的臉,“志強他爹當年在銀樓當賬房,私藏的物件......”

人群轟然炸開,幾個原本縮在墻角的老漢突然往前擠。

許瑤感覺薛寒往她身邊挪了半步,曬谷場的熱氣混著他身上的青草味,烘得她耳根發燙。

她慌忙低頭整理證據,卻發現藍布包里不知何時多了顆橘子硬糖——糖紙折成了展翅的鶴。

“都散了吧。”村長敲了敲裝醬油的缸沿,“麥子該翻第二遍了。”

他忽然轉頭對許瑤眨眨眼,“你爹早上咳得厲害,讓你抓的川貝......”

許瑤心頭猛地一顫,攥著油紙包的手突然沁出冷汗。

門外槐花不知何時謝了大半,殘香裹著曬燙的麥粒往屋里鉆。

薛寒的鐵鍬不知何時橫在了孫家人退路上,鍬刃上的泥塊正巧落在孫母繡著金線的布鞋上。

暮色爬上曬谷場時,許瑤摸黑撞開自家院門。

藥罐在灶臺上咕嘟,卻不見往日蒸騰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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