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軒數到第三十七級臺階時，松節油的氣味突然濃烈起來。美術樓三層的防火門虛掩著，門縫里滲出某種介于深海與晴空之間的藍色。他握緊從教務處借來的備用鑰匙，金屬齒紋硌得掌心發疼——三天前撿到的校園卡正靜靜躺在口袋，鯨魚掛件貼著大腿皮膚，隨步伐起伏帶來細微的涼意。

推門瞬間，夏日的蟬鳴與風鈴叮咚同時涌入耳膜。四十平米的老畫室里，林淺夏正站在人字梯頂端，白色棉襪染著靛青斑痕，工裝褲膝蓋處沾滿石膏粉。她手握滾筒刷涂抹墻面，克萊因藍的顏料順著墻壁流淌，在夕陽里泛起絲綢般的光澤。

“那是1956年注冊的專利色。“顧明軒不自覺開口，建筑史論文資料自動浮現，“化學成分為群青和合成樹脂...“他的聲音突然卡住，因為林淺夏轉身時甩出的顏料星子，正巧落在他鞋尖上。

少女將垂落的發絲咬在唇間，腕間銀鐲與鐵質梯子相撞：“建筑系高材生打算用色卡數據破壞藝術創作？“她突然將滾筒拋過來，顧明軒本能接住，發現握柄刻著法文「à la mer」——去往大海。

畫室西墻已完全被克萊因藍覆蓋，顏料未干的部分在暮色中閃爍微光。顧明軒走近時嗅到特殊氣息：“你摻了云母粉？“

“還有石英砂。“林淺夏赤腳跳下梯子，腳踝銀鏈在地面拖出細痕，“要聽聽這面墻的心跳嗎？“不等他反應，她突然拽著他的手掌貼上墻面。丙烯涂層下的水泥墻傳來微弱震動，像是遠處地鐵經過的余波，又像某種生物緩慢的脈搏。

顧明軒的指尖染上藍色：“為什么是整面單色？“

“因為...“林淺夏旋開顏料罐，鈷藍液體在玻璃容器里泛起漣漪，“真正的深海不需要多余裝飾。“她突然傾身，用畫筆在他襯衫袖口畫了道波浪線，“就像你的建筑圖紙，每一根線條都是計算好的潮汐。“

晚風穿堂而過，懸在窗邊的威尼斯玻璃風鈴奏出零散音符。顧明軒注意到東北角畫架上蒙著白布，掀開半角瞥見未完成的油畫：月光下的鏡湖泛著磷光，水面漂浮著櫻花與鯨魚骨架，筆觸明顯模仿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

“那是違規作業。“林淺夏搶過白布重新蓋好，發梢掃過他喉結，“教授說我的透視法像醉酒的海鷗。“她踢開腳邊的顏料管，突然將調色盤塞進他手里，“要試試拯救銀河系嗎？“

調色盤上凝固著十二種藍色，從嬰兒藍到午夜藍漸變排列。顧明軒用刮刀挑起靛青顏料，發現林淺夏在顏料里混了細碎貝殼粉。當他嘗試填補墻角空白時，滾筒軌跡不自覺地遵循起黃金分割比例。

“停！“林淺夏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你在畫施工圖嗎？“她奪過工具，沾取孔雀藍隨意潑灑，顏料在空中劃出流星軌跡，“克萊因藍要像潮水般自由漫溢，不是裝在柯布西耶的模數里。“

爭執中碰翻的松節油在地面蔓延，溶解了陳年顏料漬，顯露出前任學生留下的涂鴉。顧明軒彎腰細看，發現某處刻著“2003級蘇雯&陳暮云“，名字周圍畫著糾纏的耳機線——與林淺夏素描本里的圖案如出一轍。

“這是...“他剛開口，窗外突然傳來悶雷。暴雨砸在玻璃穹頂上，畫室瞬間變成海底洞穴。林淺夏打開老式留聲機，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混著雨聲流淌。她赤腳踩過滿地顏料，藍色腳印逐漸組成星座圖譜。

“來。“她將蘸滿顏料的畫筆遞給他，“把理性暫時寄存更衣室。“顧明軒接過畫筆時，發現她無名指戴著枚黃銅頂針，表面蝕刻著經緯度坐標。

當最后一塊空白被填滿，整面墻在閃電中煥發出詭異生機。林淺夏關掉所有光源，克萊因藍竟在黑暗中泛起生物熒光。顧明軒觸摸墻面，發現不同區域的溫度存在微妙差異，仿佛這抹藍色正在呼吸。

“知道為什么選這個顏色嗎？“林淺夏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點燃香薰蠟燭，柑橘混著雪松的氣息漫開，“克萊因相信最純粹的藍色能讓人看見無限。“

燭光里，顧明軒看見她耳后粘著片櫻花花瓣，應當是春日殘留的標本。這個發現讓他莫名心安，仿佛找到破解謎題的密鑰。當他準備詢問3月21日的秘密時，林淺夏突然將冰涼的顏料罐貼在他臉頰：

“該去拯救下一片銀河了。“

離開時暴雨初歇，月光照亮畫室地板。顧明軒回頭望去，滿地狼藉中，他和林淺夏的鞋印交錯成螺旋狀，宛如兩條反向游動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