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油燈的火苗微微晃動,銅漏滴答聲碾過戌時三刻,吳毅手持張契書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忽將手重重拍在紫檀案上,驚得門外更聲都滯了半拍。
八道裹著黑衣的身影貼著門縫擠入,為首漢子肩頭草葉還沾著夜露,他們已在門外聽著這位發火許久,現在終于能進入屋內。
眾人垂首跪在墨色地磚上,冷汗順著脖頸洇濕衣領,愣是沒人敢抬頭直視這位吳大掌柜。
跪著的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聽得契券在吳掌柜指腹間沙沙作響,他摩挲著孟持忠親筆所書的補償協議,但未來如何可不太好說。
“都聽清了?”厲喝震得燭火亂顫,契書重重拍在案頭,“商會上頭一致同意對御史退步,所以你們幾個明白該如何做了吧?”
他目光剮過八顆低垂的后腦勺,心中一陣惱火。
自然,他對這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手下,也沒什么好臉。
吳毅靴尖輕點地面,跪伏的黑衣人中當即有人顫聲發問:“老爺,那這帳......“
青筋在他太陽穴突突跳動,攥著的契券紙頁嘩啦作響,雖得了孟持忠的補償,可這剜肉的滋味,當真是一文錢一滴血地往心口扎。
他眼皮狠狠抽搐兩下。眼前這港口總賬素來謹慎,此刻率先開口,定是暗艙貨的爛賬已蓋不住了。
“孟會長說了會補窟窿!”喉管里擠出的每個字都像在撕扯血肉,“即日起,去南戶關的暗艙貨全給老子停了,被卡著的治水物料讓他們放行,還有卸工的工錢按...按御史定的翻倍!”
吳毅又捂著頭說道:“孟會長這次多少還算是干了點人事。”
油燈驀地爆出燈花,映得八名管事面如死灰。
最前頭的老賬房戰戰兢兢抬頭:“東家,港口積壓的貨船......”
“先來后到聽不懂嗎!”吳毅暴起揪住對方衣領,耳光刮得蒼老面頰滲出血絲,“耳朵塞驢毛了?順帶把爛賬摻進商會公賬里一齊糊弄過去!”
他甩開咳血的老仆,坐回椅子上:“要是誰敢留尾巴,就自覺跳江喂魚!”
“你下去吧。”
賬房身子一顫,如蒙大赦般重重磕了個響頭,額頂幾乎要鉆進磚縫。
他倒退著挪出廂房時,后脊早已被冷汗浸透,那夜黑劍順利進入港口的紕漏,分明是自己當值時誤了巡查,還好東家未繼續深究。
他賬房佝僂的背脊僵了僵,終是頭也不回地沒入廊下陰影里,其他的事活人聽了便要做那江底的沉石。
棚戶巷的丐幫掌事們膝行上前,四人中為首的哆嗦著擠出句話:“巷子里的暗樁...可要撤回來?”
“撤!”吳掌柜右手拍桌,左手挨個指向眾人,“這才幾日功夫,丐幫折了多少人手?而且再貪施粥的米糧惹惱御史,老子先剮了你們熬湯!”
說著他忽然想起御史衙役里那個施粥女管事。
今日暗哨稟報,此女竟是原先丐幫分舵的雜役,眼下正領著群同樣曾是丐幫泥腿子的老弱病殘負責施粥。
此人應該是這四個掌事中,某人的手下分舵主的雜役,級別太低基本上對自己構不成麻煩。
他想著御史堂堂神都來的大官,怎會費心管這等螻蟻的死活?
莫不是要留著當人證?
吳毅無意識叩擊案幾,眼下正是割肉求生的節骨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這妮子也掀不起風浪。
“尤其是御史衙門的粥棚!”吳毅忽地甩袖指向眾人,“手底下管好嘴巴,若再被那女人揪住蹭吃蹭喝的尾巴,別怪老爺我不留情面。”
角落里兩名管賬的總事突然膝行兩步,額頭幾乎貼住墨磚:“云橋牙行的賬本還在御史案頭,若是查到底細......”
“燒!今夜就燒干凈!”吳毅抖了下衣襟,換了只腿在上,“把那些見不得光的單子都送進灶膛,至于段游康——”
監牢內的商會眼線不久前傳了消息,那段游康口吐白沫雙眼上翻,于今日傍晚御史扔進了監牢,那胖子口吐白沫蜷在草堆里抽搐的模樣,倒與傳聞中掃魂神通的后遺癥分毫不差。
既已被御史掏空了腦子,此刻滅口反倒顯得心虛。
吳毅看著油燈里跳動的火苗,仿佛瞧見劉清玄那雙洞徹人心的眸子:。“他那樣估計已被御史掃魂,既然御史把他腦子里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留著當個物件擺著吧,省得驚動御史平添猜疑。”
“行了,你們一伙退下吧。”
待眾人躬身沒入陰影后,唯獨黑衣的家丁統領仍垂首待命,此人不似其他賬房文吏,專統著自家豢養的丐幫精銳,也專司那些要見血的臟活。
也最令自己放心。
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墨色地磚上,仿佛與角落里陰影融為一體。
“你是我最信任的手下,所以你另有安排。”
蕭安垂首跪在墨色地磚上,陰影遮住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吳毅指節叩著案幾,太師椅雕花扶手被攥出吱呀聲響:“老規矩,巷子里拐人的勾當都停了,什么時候再開聽我吩咐。”
契劵輕飄飄落在他膝前。
當家丁統領拾起文書時,瞥見東家青筋暴起的手背正死死扣住扶手,他前額順勢伏低觸到皂靴:“老爺若還有吩咐,屬下定能為老爺排憂解難。”
“聽說那黑劍在云橋牙行的地下室一人團滅了整個寒刀門的骨干。”吳毅突然暴起攥住此人肩膀,指甲幾乎掐進皮肉,“雖然寒刀門岳破山的修為不如你,但在緣寧州這腹地也不算是草芥!”
他不敢運功任由肩胛傳來刺感,只是從牙縫里擠出:“城南粥鋪的王庭祿前幾天和小的喝酒,他說過那黑劍能一手拎起三袋共六百斤的米袋還似輕如鴻毛,屬下懷疑......”
“懷疑什么?”吳毅猛地甩開手,任由密報如雪片紛飛,“那煞星屠寒刀門時甚至能卷著釘地鐵籠當暗器使!”
家丁統領任由紙頁掃過面頰,卻見東家眼底狠辣的暗光一閃而逝:“你的任務就是想些辦法,探查一番那黑劍究竟是什么水平。”
“此人消息太少,老爺我始終不安心啊。”
“尤其是你,不要切身犯險。”吳毅忽然放輕語調,指尖掠過密報上“疑似邪駭”四個猩紅小字,“老爺我真金白銀培養出來,折損了心疼。”
接著喉頭滾動的吞咽聲在靜室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