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著油光的碎塊自孟持忠指縫滑落,兩顆碎成齏粉的核桃無聲控訴著主人瀕臨崩潰的耐性。
這位緣寧商會會長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全場,喉結滾動著咽下怒斥。
貫穿緣寧州群山的官道乃是大旸南境命脈,自廣安府往神都的每車貨物都得向孟家繳納血契錢,正如百年前祖輩賭命修路時簽下的生死狀。
自己老家遭了御史還沒說什么,這些爛泥居然就吵起來了。
“段游康的舌頭還拴在喉嚨里,云橋牙行被黑劍掀了天靈蓋,你們倒有閑情在此編排御史?”
茶盞懸在徐茂才唇邊陡然凝滯,青鷴補子隨屏住的呼吸僵成繡樣;慧明住持舉著木槌化作佛堂泥塑;吳大掌柜訕訕縮回拍紅的手掌,密室燭火搖曳,映得眾人面皮青白不定。
密室瞬間墜入冰窖。
這些蒙受孟家先人余蔭的商黨成員,此刻都成了泥塑木雕。
若無此路哪來的商黨和廣安府的今天?
包路換權,自負盈虧。
孟持忠指節叩擊著木桌上華美的浮雕刻紋,木屑隨著叩擊震顫飛起。
他睨著這群吵嚷半日卻吐不出半粒珍珠的“朝中臂助“,眼看著在座眾人或惱怒對峙、或事不關己、甚至還有看樂子的,指腹碾碎的碎末深深滲入檀木桌案紋理,心中火氣如同澆了油般翻涌。
“寒刀門是廢了。“他碾著掌中木屑開口,碎末被他草草掃落掉地,“那下一步是繼續與御史對抗,還是老實合作,總得有個目標。”
袖口金線掃過桌沿時,他忽然想起族弟將商黨魁首印信塞進自己掌心的場景,這攤混著官袍補子碎屑與算盤珠子的爛泥,如今便如附骨之疽甩脫不得。
孟家百年前扶持族人進京當官組建商黨,原是為保住官道運營之權,可這些所謂“商黨臂助“一遇到事反倒成了扶不上墻的爛泥。
除非皇帝老兒舍得剜去整條官道經脈,連帶著驛站、役夫、材場和維護班子連根拔起,否則御史巡州這檔子事本就與孟家八竿子打不著。
撫徐茂喉結滾動著咽下熱茶,青瓷盞磕在案上迸出脆響:“段胖子不過是個牙行掌柜......”
孟持忠鷹目掃過眾人,叩擊商路輿圖:“段游康不過是個牙行掌柜又如何?如今劉御史行事風格有變才是大患。”
劉委攥著畫筆抬頭:“所以孟會長的意思是...今日中午那黑劍拎著段游康游街的事,是由御史劉清玄準許的?”
“段游康做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處理它沒準就是劉御史發出的警告,諸公莫忘——”他刻意拖長尾音,目光掠過吳掌柜青筋暴起的手背,“云橋牙行與寒刀門本就是我等商黨豢養的鷹犬。”
孟持忠指尖碾著碎木屑,忽然想起族弟交付印信時那句【商黨榮辱皆系此路】,腹中便傳來陣陣絞痛。
他屈指叩擊商路輿圖,將廣安府至南戶關的朱砂標記劃出道裂痕:“寒刀門折了,牙行垮了,可南戶關將軍府里那些上品根骨的私兵還養著呢!只要邊軍這桿旗不倒......”
他頓了頓,將孟家百年基業咽回喉底,改口道:“我們就暫為安全。”
孟持忠在心中想著:雖然這個我們也不一定包括在座的所有人,有些人做事留了太多尾巴,最后也難免被當做典型殺雞儆猴。
密室燭火映出眾人繁雜的思慮,孟持忠凝視著慧明住持手中轉動的念珠,忽然話鋒陡轉:“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繼續和劉清玄針鋒相對,還是合作糊弄一番割肉止損?”
接著他瞥見了徐茂才官袍補子上振翅欲飛的青鷴,這位是流派到此地后才加入商黨的成員,關于劉清玄的消息也有不少是源自于此人。
待與孟持忠自家信源多番比對后,劉清玄這幅極其詭異的行事風格才讓廣安府的眾人信服。
否則誰敢相信此人年紀輕輕便得到監天司和當今圣上的重視,同時手段懷柔心系百姓,為了大局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
他斟酌了一番說道:“依照此人的性格,只要我們現在積極配合,就定不會不留一點情面。”
木魚聲突兀停頓。
孟持忠這番言語多多少少是透露了些自己的意圖,而作為緣寧商會的會長、商黨當今魁首最堅實的后盾,他的決定無疑十分重要。
在座的各位皆知,自商黨勢力在廣安府坐大以來,其核心成員便與南戶關邊軍暗通款曲,以漕運糧草、織造軍服等物資交易,換取邊軍在朝堂上明暗相濟的聲援。
八軍與監天司素來劍拔弩張的態勢,恰為商黨借兵鋒制衡廟堂的謀劃添了把火,但做到此步便已是極限。
搬弄邊軍權柄終究是飲鴆止渴的險棋,一想到之后劉清玄極可能承襲“織命上尊”衣缽執掌監天司,誰也不敢賭他登臨高位后會不會翻舊賬清算。
吳掌柜摩挲著茶盞金邊,眼底掠過狡黠精光:“難怪孟會長昨日急忙聯系南戶關的人馬。”
剛才衙役眼線的密報里,“黑劍與御史爭執”的字句,此刻正在他腦海里燒得發燙,明顯聯系南戶關卓有成效。
但若是真對御史妥協,即使最后自己得以活命,那自己的產業多半也要被過一遍火。
邊軍施壓的效果既已顯現在劉清玄與季塵的裂隙間,何不再添把柴?畢竟滿座同僚里,唯有他掌管的港口與丐幫首當其沖,云橋牙行那些運往邊關的“胚子”,可都是經他漕船暗艙偷渡的。
巴結邊軍自己出了一份力,難道出了事就要自己承擔嗎?
吳毅將密報殘頁往檀木案上一拍,震得銅鶴燈臺亂顫:“這信大家方才也看過了,劉御史既被黑劍逼得改了章程,咱們若再推波助瀾——”
他以進為退話音故意懸在緊要處,余光掃過幾個攥緊袖口的墻頭草,只要讓這幫慫包覺得御史已露怯意,還愁他們不跟著搖旗?
而且這廣安府的商貿,自己的港口怎就不是其中至關重要的節點了?
“當前城南港口的現狀各位也看見了,若是港口再遭災貨運難免進一步遲滯,漕運糧草、織造軍服又怎能按時交割?”
“若是我們繼續施壓下去,未必就不能讓這位御史投鼠忌器!”
幾個默不作聲的商賈眼神微動,指尖在袖中緩緩掐算,貨運遲滯的弊端已經有所顯現。
孟持忠看了一眼吳掌柜的表情,便大概明白他心中在想著什么。
云橋牙行往邊軍輸送胚子可都借助他的港口漕運路徑,若是想要割肉,那受害最重的無疑是此僚,這是在跟自己討價還價呢。
徐茂才忽然嗤笑出聲,青鷴補子隨胸膛起伏:“借邊軍壓御史雖是險棋,可南境哪年不得孝敬邊鎮?”
“待那位承襲'織命上尊'衣缽執掌監天司,秋后算賬時在座哪位跑得掉?”
他故意點出了兩點關鍵信息:一是南戶關的邊軍不一定會傾盡全力幫助商黨,緣寧州雖然重要卻不是他們唯一的物資依仗。
二是眼前這位劉御史前途無量,在座的諸位現在能贏一次,將來可就沒機會贏第二次了。
“徐巡撫到底是哪邊的人?”吳掌柜猛然傾身逼視,他還記得眼前這位上個月宴席索要的禮單,“方才獻策燒窩棚的是您,如今潑冷水的還是您!”
“本官與鄧兄自有官身護體,使清算也不過降職。”徐茂才官袍羽紋擦過鄧汝忠青藍袖口,人眼底映著檀木案上未干的“急”字密報,“倒是諸位中某些做過腌臜爛事的,手下參事者能經得起掃魂神通翻幾回舊賬?”
徐茂才與鄧汝忠身為緣寧州巡撫及布政使,加入商黨分潤油水雖是事實,可二人自詡這些年也沒少替這群商賈填窟窿。
緣寧州連年災患已耗去大半精力,廣安府搞的“地吃人”勾當更是惹出無數爛攤子,光是同臨州官員打點關系壓下民變就折進去不知多少人情。
一年到頭除了賑災平亂,便是給這群渾身銅臭的奸商收拾殘局——
掙的這些油水,全當是風里來雨里去的辛苦錢!
此刻他們盤算著作壁上觀的心思愈發活絡,畢竟這些年攢下的家底已夠幾世富貴,眼下御史劉清玄更是從朝廷調了戶部官員來接管民務。
待將燙手山芋一交,這爛攤子自然與新任接洽,哪還會沾半點腥臊事?
吳毅喉結滾動兩下::“這...巡撫大人不妨把話說明白些。”
“吳大掌柜這些年做了什么事,想必自己足夠清楚,”徐茂才胸膛微微起伏,這些人中就屬他手腳最不干凈,“這時候要是再被黑劍抓上幾個舌頭,那之后的可就不好說了。”
他手中瓷蓋刮擦聲突然停滯,巡撫官印不知何時已被他擺在桌上,藍光自那塊雕有伏鳥的青色玉印上綻放,藍色磷火在桌上升騰。
眾人眼前浮現起監天司掃魂神通的可怖景象,青藍纖絲纏繞七竅,顱中記憶如砧板魚肉任人攫取,雖說能使此法的監天司成員不算太多,但偏偏劉清玄就是其中之一。
吳毅后槽牙磨得咯咯作響,半月前他便嚴令各港口管事深居簡出,連最得力的賬房先生都被塞進商船底倉。
此刻袖中密信還帶著段游康被拖行過街的血腥氣,那肥豬定是酒后失言漏了馬腳,這才叫黑劍嗅著味掀了牙行。
對抗掃魂神通,最穩妥的法子莫過于將事務拆解成無數碎片,每人各司其職。縱使上下左右互不相知會平添幾分阻礙,但為了嚴守機密,這確是無可替代的良策。
“巡撫大人上月收到的孝敬,可不算少吧?”他忽然傾身逼視徐茂才的官袍,“那些金銀財寶,不知巡撫大人是否用的舒服?”
徐茂才聞言拍案而起:“吳掌柜倒是貴人多忘事!若非上月地動水患頻發,本官何至于缺席盈信驛站的晚宴?”
那夜若自己在場,監天司眾人合力本可反殺欲魔教戰偶,屆時既無御史與黑白雙劍聯手的契機,更不會釀成如今進退維谷的困局。
念及此處,徐茂才官袍下的肩背微微震顫,青鷴補子隨急促呼吸起伏不定。
“更可笑某人護著的欲魔教余孽!”他猛然甩袖,移開視線不知在看誰,“若無人作梗,欲魔教早已被滅。”
那白劍陸浩林乃是大旸赫赫有名的欲魔教克星,若非以吳掌柜為首的商賈團體暗中庇護,廣安府的邪教禍患早該被連根拔除,何至于滋長到如今這般猖獗?
乃至被白劍所發現。
誰曾想這群陰溝里豢養的老鼠,竟成了劉清玄調遣兵鋒的正當由頭!
他有官身故而可以得到監天司的內部消息,那欲魔教的規模現在想起來就后怕。
所幸這禍端尚未釀成大劫便被剿滅,否則莫說頂上烏紗,便是滿門家財也要盡數化作東流水。
徐茂才似突然想到什么回應著吳毅:“這錢本官收得心安理得,倒是吳掌柜的港口近來頗為熱鬧?”
“行了!”眼見眾人又要吵作一團,孟持忠沉聲喝斷。“能說上話的都在這屋里杵著,當務之急是作個決斷。”
孟持忠何嘗聽不出吳掌柜的弦外之音?
那字字句句裹著刀尖的抱怨,不過是變著法討要商會補償的伎倆。
他看著吳毅青筋暴起的脖頸暗自冷笑,大不了事后從行會公賬里撥些錢財堵這廝的嘴,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渡過御史這道難關。
孟持忠正要發話,吳掌柜喉結滾動著擠出半句:“那孟會長,我的......“
他擺袖截斷話音:“你一會留下,之后的事我們兩個再細談。”
眼見目的達成,吳毅繃緊的肩頸頓時松弛,拳頭悄悄縮回袖中。
孟持忠環視著在場諸位的身影,突然提高聲調:“老規矩,同意對御史讓步的舉手。”
十余張面孔在磷火與燈影中互相對視,富商們目光游移似在掂量利弊。
徐茂才端起茶盞,劉委真收起畫紙,密室只剩慧明主持手中念珠的輕響。
突然木魚聲驟停。
慧明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緊念珠,些許金光在他褶皺的眼皮下流轉,老僧猝然起身合掌垂眸道:“阿彌陀佛。”
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磚墻上,宛如佛殿壁畫里走出的怒目金剛。
“那黑劍此刻正在我寺門前逡巡,他前日舉著香爐逼捐的場景仍令老衲心有余孽,故須得速回鎮守以保佛門清凈。”
“那主持的意思是?”
“老衲同意對御史讓步。”慧明握著碾住走向密室鐵門,他臨走前向著在座的眾人行禮道,“望諸君莫忘,寶雞寺的因果自有業火蓮臺審斷。”
密室鐵門轟然閉合的剎那,十余條胳膊突然如林舉起。
結果已然不言而喻。
......
“壇主,緣寧州那群升格派異端似乎真把監天司御史給糊弄過去了,咱們接下來如何行事?”
“既然他們自以為得逞——”答話者用腐爛的指尖抹上密報,黃綠色的膿液四下溢開,“就讓‘好鄰居’們搭把手,叫監天司那幫人再想起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