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第一鍋烙餅便熱氣騰騰地端上了桌。
淡黃的面餅上零星點綴著焦褐的烙痕,十余張餅子疊在一起,邊緣微微翹起,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小麥的香氣隨著熱氣蒸騰而起,摸上去有些燙手。
雖然賣相樸實無華,但這份剛出鍋的熱乎勁兒,配上空氣中彌漫的面香,卻讓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季塵用衣服簡單擦了擦手,就直接伸向盤子去抓熱騰騰的烙餅,不等變涼就遞到嘴邊一口咬下。
烙餅粗磨麥粉混著雜糧的澀味,粗糲表皮磨得牙床生疼,口感尚不如季塵前世吃過的白面。
但那又如何?
即使干硬的面皮需要用力咀嚼,也抵擋不住季塵壓抑了許久的饑餓。
雖然有些噎人,對他這份簡單的食物已是難得的慰藉。
這個時代有口飯吃已經很難得了。
他大口大口地猛炫著,時不時停下來喝口茶水,面餅的碎屑掉在桌上,被他順手撿起來放進嘴里。
烙餅進到胃里即刻化作一股暖流,反饋到季塵疲憊不堪的身體中,右臂前些日子迸裂的皮膚處傳來陣陣癢感。
【檢測到體力正常恢復,盈天盤系統關閉反饋模式】
【當前儲存靈力:0/70】
【當前儲存靈力修正一覽:正常補充(+1/每日)】
直到快全吃完時,他才放慢了速度,并非是吃飽了而是驚嘆于怎么才剛嘗嘗味就沒了。
“再來二十!”
店小二眉頭微蹙,轉身朝后廚又喊了一嗓子。
季塵這才想起什么,連忙將手探進衣襟,從貼身夾層里摸出那個小布袋。
他小心翼翼地撐開袋口,借著油燈的光往里瞄了一眼——
碎銀在暗處泛著微弱的光澤。
突然,季塵愣住了。
這些日子只顧著趕路,沒打聽大旸的銀錢兌換比例,這些碎銀值多少錢?
“算了不管了”
季塵索性不去思考,想不明白的東西一律不用想:“反正銅錢還夠吃幾頓,先填飽肚子再說。”
他風卷殘云的架勢,引得大堂內眾人側目。
角落里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像是看鄉巴佬似的,有人跟同伴耳語:“這鄙夫怕是餓了好些天...”
這些竊竊私語,一字不落地鉆進季塵耳中,他咀嚼的動作頓了頓,卻并未抬頭,只是將續上的烙餅塞進嘴里,又再打包了二十張之后留路上吃。
過了一會正當季塵再抓起一塊烙餅,他忽然頓住。
遠處正傳來細碎的震顫,像是有人用指尖輕叩鼓面。
不,那是是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某種不安的預感涌上心頭,他下意識的一把握住劍柄,玄鋼天引劍微微出鞘——
晦暗之鋒中寒光攝神。
劍刃之上隱約有白芒流轉,劍意乍現而出。
一時之間驛站內氣氛停滯,竟除門外呼嘯的風雨外再無一點聲響。
“客官二十個打包的我給您用油紙包好了——”店小二剛撩開簾子就見一股寂殺之風撲面而來,令他僵在原地。
死寂持續了數息,直到一聲金屬摩擦的輕響劃破沉默。
有人握住了劍柄。
這聲響仿佛驚醒了所有人,大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喀鏘“聲。
季塵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芒在背,他依舊保持著握劍的姿勢,傾聽周圍人的呼吸節奏。
有人急促,有人屏息,還有人刻意放輕了氣息。
在場的眾人紛紛戒備著季塵接下來的動作。
然而季塵此時只是無所謂的笑笑,將劍收回到劍鞘中。
“不好意思,只是聽到馬蹄聲有點應激,大家繼續吃喝。”
馬蹄聲是次要的,直覺確實在那一瞬間瘋狂示警。
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客官外面只有風雨,哪有什么馬蹄聲?”店小二不覺明歷的問著。
“各位爺要切磋拳腳請移步屋外空地,若是打碎桌椅板凳,小二這月工錢可就全抵給東家了!”
見季塵收劍歸鞘,其他人也就紛紛收起了架勢,只是略有懼色的盯著季塵。
然而就在幾息的功夫后,似乎真的有馬蹄聲伴隨著風雨從遠處趕來。
后廚傳來一陣微不可查的“來了!”
“吁——”
兩陣馬蹄,兩陣腳步。
“嘎吱——”大門打開,只見兩道人影昂首闊步跨過門檻。
他們一進門便有一人高聲喊道:“驛夫何在?”
那人聲音洪亮,咄咄逼人。
店小二聽聞小跑著迎上前,臉上堆著笑,躬身應道:“二位官爺,小的就是這兒的驛夫,有何吩咐?”
其中一名官差揮了揮手:“快去把我們的馬牽到馬房去。”
店小二連連點頭,態度恭敬:“好嘞,二位爺放心,小的這就去辦!”說完,快步走出門外。
但季塵聽到遠處似乎還有馬蹄落地和車輪碾過泥水的聲音,那應該就是大部隊了。
這兩人從挎兜中拿出一份折本,站在門口打開并向大堂內的人宣布:“朝廷命官將蒞臨此處,根據大旸《驛站細則》所定,本驛站將被軍事征用,站內無關人士速速離開!”
一聽聞飯還沒吃完就要趕自己走,季塵終于抬頭望向兩人。
這兩人身穿淺褐色粗麻短袍,下身穿一條寬松的麻布長褲,褲腳扎進一雙厚底布靴中。
外著正在往下滴水的蓑衣斗笠,在層層蓑衣的竹篾中可見系著一條深色布帶。
帶子上掛著一塊木制腰牌正面寫著“廣安府衙”。
背面礙于角度尚且看不清楚,季塵推測背面可能是他們的名號和職務。
季塵在心中默念:“切,什么官差?不就一衙門的小吏。”
二人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驛站內的人群,最終定格在不遠處墻邊的陰影中。
天色已暗,那里坐著一個壯碩身影,大半身軀隱沒在昏暗里,只有半邊臉和肩膀被搖曳的燈火照亮。
那正是季塵。
他的衣衫凌亂不堪,袖口和衣擺沾滿了烙餅的碎渣。
一頭亂發如雜草般披散在肩頭,幾縷發絲黏在額前,雙眼卻布滿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未曾合眼,直勾勾的盯著進來的二人。
“什么妖怪!”其中一人驚喝一聲,另一人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多事,但目光卻忍不住多看了季塵幾眼。
劉管事從后廚走出,雙手抱拳向兩名來人行禮,并問道:“御史還有多久才到?”
“哎呦這不是劉掌柜家的嗎,快了快了,御史馬上就到。”兩人一見劉管事就仿佛換了一張臉,也行禮似得回答。
其中一人補充了一句“我們就是前來通知的,當務之急是把屋內空出來接待御史。”
此刻坐在角落位置的江湖人士已經紛紛起立,自覺的一個接一個魚貫往外走。
劉管事站在驛站門口,雙手抱拳,臉上堆滿了歉意:“諸位對不住了,出門向南沿路走五里地有座破廟,雖然簡陋但遮風擋雨不成問題,各位可以去那里暫避一時。”
季塵看了一眼正在魚貫往外離開的人流,又看了看盤子里沒吃完的餅,陷入了沉思。
人流的速度進一步加快,腳步聲、低語聲、包袱摩擦聲混雜在一起。
在其他人往外走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經過季塵的桌子,他的位置本就靠近門口,此刻更是成了人群必經的“關卡”。
季塵原本低著頭沉思,然而當人群靠近,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某種膩人的脂粉香混合著腐爛的腥臭,直沖他的天靈蓋。
“你摸了個部子,什么味兒啊。”
他喉嚨猛地一抽,差點把嘴里的餅嘔出來。
看來這飯是沒法吃了。
季塵拍了拍背囊里打包好的烙餅,確認它們都安然無恙地躺在里面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站起身,抓起桌上墊紙的四個角,將剩下的七八個烙餅一股腦兒摟到一起。
然而剛抬起腳,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身子一僵緩緩坐了下來。
好像錢還沒付。
低聲咕噥了一句,季塵坐下仔細點查銅錢,一枚一枚地數著,嘴里還念念有詞:“二、四、六、八……”
數到三十多文時,手指上的油漬讓銅錢滑了一下,他頓時皺起眉頭以為自己數錯了,嘆了口氣正準備從頭再來一遍。
這下劉管事著急了,疾走上來一把按住季塵數錢的手:“兄臺快走吧,這六十個餅也就一百八十文,算我劉軒文請你的。”
“啊?這不好吧?”
劉管事擺了擺手,臉上帶著已經要繃不住的表情“沒事,就一點小錢求你快走吧。”
“這...那...那我走了?”季塵莫名其妙的揣起銅錢,拽住“打包袋”快步離開座位。
剛走到門口,一陣冷風夾雜著雨點撲面而來。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試探了一下外面的風雨。
雨勢雖不算大,但風卻冷得刺骨。他縮了縮脖子,尋思片刻便轉身走到大門側邊,找了個稍微干燥的地方蹲下。
屋檐下的空間雖窄,但足以遮擋風雨。
不吃完鬧心,所以吃完再走。
季塵將背囊放在腳邊,玄鋼天引劍戳立在墻上,從“打包袋”里掏出一個烙餅,咬了一大口。
他一邊吃,一邊瞇起眼睛,望向遠處的官道。
雨幕中,幾個帶著光點的黑色馬車輪廓逐漸清晰,馬車前掛著燈籠,昏黃的光點在雨中搖曳,像是漂浮的螢火。
車輪碾過泥濘的路面,發出沉悶的聲響,馬匹的蹄聲由遠及近,急促且有力。
“這應該就是他們說的御史隊伍了。”季塵嘴里嚼著餅,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
他并不急著起身,反而慢悠悠地吃完手中的餅,又從袋子里摸出一個,繼續啃了起來。
除了那個最后出門的人也和季塵在同一屋檐下避雨以外,其他先一步出門的人似乎已經消失在雨幕里了。
季塵一邊吃一邊順嘴問:“哥們兒,這御史是啥來頭啊?”
站在旁邊的那人衣著厚重,身上裹著層層布料,少數裸露的皮膚也纏滿了白布條,除了兩只眼睛外,不留一點裸露在外的皮膚。
此時在斗笠的陰影下,那兩顆還露在外面的眼睛正劇烈地顫抖著,瞳孔地震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他以一種嘶啞的聲音反問:“你是誰?為什么要和我說話!”
說完,猛地轉過頭,一眼都不看季塵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屋檐下,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季塵愣了一下,嘴里還叼著半塊烙餅,一臉茫然地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
他撓了撓頭,低聲嘟囔著:“這地界的人是咋回事,怎么這么怕生?”
隨著一溜馬車從北邊緩緩駛來,車輪碾過泥濘的路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馬車一輛接一輛地停在驛站門口,最前面的兩輛馬車上掛著醒目的商號旗幟,上面寫著【緣寧商會】四個大字,旗幟在風雨中微微飄動。
車廂雕花精致,雖然被雨水打濕,但仍能看出其奢華的氣派,隨行的護衛們身著統一的服飾,腰間佩刀。
“緣寧商會?”季塵低聲念叨著,眉頭微微皺起。
他聽說過這個商會,這是一個統合了整個緣寧州貿易生產的巨型商業聯合體。
因為控制了“茶馬大道”的緣故,緣寧州各行各業的所有生產運輸、貿易運作乃至茶種的種植比例全都由這商會一手控制,他們幾乎壟斷了緣寧州經濟商品的對外貿易。
這也應該是官商合作的一個側面吧。
正當他思索之際,馬車的車門緩緩打開,一名身著華貴錦袍的中年男子從車上走下。
他頭戴玉冠,手持一把油紙傘,傘面上繪著精致的山水圖案。男子的面容沉穩,一下車便環顧四周,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門口的季塵。
那人嘴角掛著幾分譏諷,卻是一言不發,只是撐著油紙傘快步向后。
他身后的護衛動作利落地從車上取下一卷猩紅長毯,嘩啦一聲抖開,徑直鋪在泥濘的路上。
紅毯從第三輛馬車后一直延伸到驛站門口,在泥水中顯得格外刺眼。
季塵瞇起眼睛,只見那人恭敬地拉開第三輛馬車的車門,油紙傘恰到好處地傾斜,為車內之人遮住飄落的雨點。
他冷笑一聲,拿起最后一塊烙餅:“霍啊,好大的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