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御史,請。”那衣著華貴的中年商人微微躬身,語氣恭敬不失分寸。
馬車內傳來一聲淡淡的回應:“有勞孟掌柜了。”那聲音清朗,帶著幾分書卷氣。
只見一只素白的手搭在車門上,緊接著,一道修長的身影從容步下馬車。
季塵借著馬車檐角懸掛的油燈望去,昏黃的光暈中,能隱約看見那人一襲青衫,身形挺拔。
待細聽到那清越的聲音,季塵不由得一怔。
這御史竟如此年輕?
御史正常是二品起步,平常官員熬到這個資歷少說也要幾十年。
隨著御史下車,其余幾輛馬車上的人也魚貫而出。
夜色中,人影綽綽,腳步聲、低語聲、衣料摩擦聲交織成一片,然而在這紛亂的場景中,季塵的目光卻被一抹幽藍牢牢攫住。
那是一把異于常制的綢扇,扇面較尋常折扇大了三分,其上上繡著一只青藍色的異鳥,羽翼舒展,長尾如劍,栩栩如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面仿佛有流光暗涌。
季塵的瞳孔猛然收縮——
不,不只是流光!那面扇子上的圖案在動!
那只怪鳥的羽毛在詭異地變換著色彩,羽尾在扇面框體內分裂蔓延,如同活物般游走漸漸填滿了扇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鳥的眼睛竟在轉動,冰冷的目光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當那道目光與視線交匯的瞬間,季塵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
待他回過神來,扇子依舊是那把扇子,怪鳥也安靜地停在扇面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除季塵之外,似乎無人見到那扇子的異樣。
“什么東西見了鬼了!”
那一行人目不斜視地從季塵身邊走過,仿佛他不過是路邊的小石子。
御史在前,眾人魚貫而入,連個眼風都未曾施舍,直到最后一名侍衛跨過門檻,才有人在門內低聲交代了幾句。
先前騎馬趕來的兩名小吏快步走出,見季塵仍蹲在墻邊,頓時橫眉豎目“你潑皮真是不識好歹,這是你能蹲的地方嗎?還不快滾!”
左側小吏抓住倚在墻邊的長劍猛力一拽,不料劍身紋絲未動,自己反被帶得一個踉蹌,靴底在沙地上劃出兩道深痕。
另一人見狀,唰地抽出腰間佩刀,連刀帶鞘劈頭掄下。
季塵不語,只是不慌不忙將最后一口烙餅塞入口中,油紙團隨手拋向半空。
他右手如電光火石般探出,五指牢牢鉗住刀背。
只聽“吱呀“的一陣皮革和鋼鐵的擠壓聲,精鋼鍛造的刀面竟被生生捏出指痕,刀身在巨力下擰彎了半圈。
季塵只覺得自己吃飽飯后渾身是勁,竟沒想到用力一捏就把這鋼刀給掰彎了。
原來我還挺強的嘛,打不過葉上飛那三人應該是單純的被《飄絮功》克制了。
可惜那三人死后沒把飄絮功爆出來,不然季塵還挺想看看這個世界的修煉內功是是什么東西。
他緩緩起身,沾著餅屑的唇角微微揚起,兩名小吏剛見他抬手抹嘴便被嚇得面如土色,連忙棄了佩刀連退數步。
季塵低頭垂視這兩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小吏,不顧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只是拉下皮革刀鞘將其夾在腋下。
再一手抓刀柄一手夾住劍面,使勁那么一捋——
彎月狀的刀身已恢復如初。
“接著。”
季塵隨意的把刀插回鞘內,向著那人懷中丟去,再回身拎起墻邊的天引劍和背囊,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摸了摸鼓起的肚子,只感覺自己渾身是勁心情大好。
雖然他們罵自己是潑皮,看在心情不錯的份上就不和他們計較了。
身后傳來慌亂的腳步聲,那兩個小吏像是見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地逃回驛站。
他數著腳步聲:兩道進門,一道出門...
嗯?還有誰?
“這位劍客請留步!”
季塵疑惑回頭,只見驛站門口立著個身影,青綠色長袍在暮色中如水波蕩漾。
那人手持紫藍綢扇,扇面上的異鳥在燈火映照下仿佛活物。
細看之下,這御史生得眉目如畫,面如冠玉,舉手投足間有一股熟悉的書卷氣。
他眼神溫和似笑非笑,仿佛與塵世隔著層看不見的薄紗,給季塵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
季塵在心中暗嘆:我草,還真是個小白臉。
就在這時,那怪鳥似聽到季塵的心聲一般,竟踱步到扇面正中扭頭直視著他。
目光如炬。
果然那扇子有問題!
季塵心頭一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大步流星地朝破廟方向走去。
......
夜色已暗,狂風呼嘯,陰雨連連。
“喲!老哥,咱們可真有緣!”季塵推開吱呀作響的廟門,一眼就瞧見了角落里的繃帶老哥。
那名渾身打著繃帶的奇異人士聽到聲音,緩緩抬起頭來。
見是季塵進入破廟,他瞪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手慢慢摸上腰間的劍。
季塵沒有理會他帶有敵意的反應,而是環顧四周。
破廟內光線昏暗,墻角堆著些破舊的蒲團,地上散落著幾片殘破的紙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香灰味。
他抬頭打量了下房梁,只見幾根橫梁上結滿了蛛網,但沒有結構松動的跡象。
不錯,這破廟雖舊,倒也寬敞。
廟內三三兩兩聚著些人,一群刀客獨坐一隅,刀劍橫在膝上。
有四名行腳商圍坐在火堆旁,身旁停著一輛蓋了防水氈布的木推車,車上貨物用麻繩捆得結實。
商人們顯然相熟,正低聲交談著什么,不時發出幾聲輕笑。
破廟中央,一小簇火苗在石磚圍成的簡易火塘中跳動,幾根撿來的枯枝堆在一旁,火光將周圍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季塵瞇眼估量著火勢,火苗不過巴掌高,四周又清理得干凈,應該不會釀成火災。
他輕巧地繞過幾處屋頂漏雨留下的積水,自然而然的坐在火堆旁邊。
幾名行腳商借著火光打量季塵,目光在他臉上稍作停留,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背后那柄長劍上。
他們交換了個眼神,微微咂舌,默契地對這個不速之客視而不見。
怎么無視我了?這可不行!
季塵想著這些行腳商走南闖北的消息靈通,不趁此機會打探些城中情況,日后進城怕是要處處碰壁。
他運轉起因吃飽飯而滿血復活的大腦,暗自思索要怎么打開話題。
分析目標形式、掌握市場痛點、尋求雙方各取所需,為接下來的交流創造優秀的先決條件...
這時他瞥見幾人正啃著干硬的饃饃,喉結艱難地滾動。
季塵權衡了一下利弊便咬了咬牙解開背囊。
油紙包一打開,烙餅的香氣頓時四溢,對面幾人雖強裝鎮定,但面部的表情似乎有些繃不住了。
“幾位兄臺有禮了。”季塵拱手作揖,目光掃過那堆顯眼的柴火,“這火堆可是幾位生的?”
他臉不紅心不跳,只要眼睛正常的人,看到那幾人身邊的柴火都不會懷疑火堆的歸屬。
“正是。”其中一名年長的行腳商不卑不亢地答道:“這位大俠可是有什么指教?”
“大俠不敢當...”季塵連連擺手,順勢靠近火堆,“小弟只是趕路遇雨,渾身濕透,想借個火烤烤衣裳。”
“這是剛從驛站買的烙餅,幾位若不嫌棄,就當是烤火的費用了。”
幾名行腳商交換了個眼神,年長的那位微微頷首:“既然如此,俠士請自便。”
說著,這一油紙包十個烙餅,那四個行腳商一人拿走兩個,還余了兩個在里面。
他們語氣雖客氣,卻仍帶著幾分警惕。
幾人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持劍人虎背熊腰、人高馬大,自稱“小弟”實在蹊蹺,可能是另有圖謀。
那年長的行腳商咬了口烙餅,熱騰騰的面香讓他神色恍惚:“這位俠士冒雨而來,想必不只是為了烤火吧?”
他試探著問,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季塵背后的長劍。
“在下被師父以'歷練'之名趕下山門。”季塵苦笑一聲,“本想去緣寧州府謀個差事,但聽聞州府遭災,想先打聽打聽情況,也好早做打算。”
年長的行腳商咽下口中的烙餅,沉吟道:“這次天災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季塵立即豎起耳朵,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此話怎講?”
火光跳動,映得幾人面色忽明忽暗。
老行商啜了口熱水,緩緩道:“這次地震雖猛,但好在沒傷著多少人,就是州府的房子塌了不少。
但最要命的是耽誤了秋收,眼瞅著冬天要到了,怕是...”話未說完,只是搖了搖頭
“水患則是地震引起的,水患在西境沒影響到州府。
不過西境隔三差五就鬧水災,官府也摸出門道來了,修堤壩、疏河道,按老法子來,這水患也就過去了。”
季塵注意到,說到水患時,有兩個行商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但其中一人表情不對,忍不住插嘴:“老周頭說得輕巧,這次水患可不一樣...”話還未說完,就被老行腳商一個眼神制止了。
【地震沒震死多少人,反倒是水患的影響更大嗎】
季塵牢牢記住了這條關鍵的線索。
“那城里的受災狀況呢?”他問道。
“廣安府還是那樣,城里的富商們都舍得錢用好木頭,請的木工師傅也都是真材實料的手藝人,這一下地震下去城內建筑基本毫發無損。
城外的地方...那就不好說了,不過緣寧州各地想去廣安府討生活的人多的是,無論如何城外也缺不了人。”
老行腳商不緊不慢的用衣襟擦嘴,之后又說道:“只是經此一遭天知道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多少戶人家要投作寶雞寺的家奴。”
“啊?還有和尚?”
行腳商白了一眼季塵,仿佛是對季塵一驚一乍的不屑。
“你當那些和尚吃素的?”
剛才被制止的行商猛地拍了下膝蓋,粗糲的手掌擦出刺啦聲響:“那些和尚不止吃素,他們還吃人肉啊!”
“現在緣寧州半數良田都攥在寺廟手里,這次他們接著水患又在搞那‘慈悲貸’,全都是借一斗還三斗,利滾利的閻王債!”
慈悲貸?這又是什么東西?
有和尚是還小事,現在的問題是為什么異世界有和尚!
“天災一來寺廟也就傷筋動骨,可百姓全都顆粒無收家破人亡!
就算水患消退了,家家戶戶也都只剩下泡水發霉的種子,明年春天還是要去寺廟借‘慈悲貸’!”那名行商的聲音越來越大。
見另一名年輕貨郎扯住他的衣袖道:“周叔冷靜,別傷了自己...”
“第二年還不上慈悲貸的,男的當僧奴!女的當僧妓!全家老小一個都不放過!他咳咳...呵...咳”
然而他話未說完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那名行商佝僂著背滿臉通紅,其余幾人慌忙替他捶背,過了許久才緩過氣來。
“老周你消消氣...俠士他只是親侄子被那些禿驢逼到家破人亡了,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嗎?這對于季塵來說有些駭人聽聞了。
季塵像是突然靈光一現般,從腦海中挖掘出了前世的記憶。
他想起寺廟在古代往往占據著大地主的生態位,土地兼并、欺男霸女、放高利貸樣樣精通,直到做的太過被政府派兵強力鎮壓才漸漸衰落下去。
自己穿越前七年的童年時期就已經十分貧苦,若是有相同境況的人再被和尚們插一腳...
簡直是反了天了。
“這種狀況常見嗎?”季塵只是平靜的發問。
“不只是緣寧州,老漢我行商這么多年,大旸腹地的每個州郡都是如此。”
季塵聽聞低頭沉思,臉上古井無波般不見一點表情。
突然周圍氣氛寂靜的可怕,幾名行商像是被刀抵住脖子般大氣不敢喘一口。
“謝謝你的消息,這些就夠了。”
剛才死寂一般的氣氛忽然松懈,他拾起包裹起身向角落處走去。
這些就行了?
行商們疑惑的不知所謂,本來還以為是觸及了什么逆鱗,結果這位只是問了一些人盡皆知的問題就離開了,他到底是來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