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寧州坐落大旸東南,雖以好茶聞名,但卻受困于群山阻隔,上好的茶葉困在深山難覓出路。
約莫兩三百年前,一紙契約改變了這一切。
由茶幫出銀,官府出徭役,合全州之力修筑了一條貫通全境的“茶馬大道”。
它既是官道,又是商脈。
因緣寧州地處腹地,遠離三邊戰(zhàn)事,故而驛站除保留軍事功能外,更多時候是商賈云集的貿(mào)易據(jù)點。
茶商們又為了貿(mào)易自發(fā)維護道路,為朝廷省下大筆銀兩。
此事作為一次模范案例開創(chuàng)了大旸官商合作的先河。
“這介紹還挺有意思的。”
季塵略過那塊記載著官道來歷的石碑,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那道深深的車轍印。
他瞇起眼睛,順著車轍延伸的方向望去。
筆直的官道如同一條灰線,消失在遠處的山巒之間。
“這么深的車轍,莫非是救災糧隊?”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但很快又搖了搖頭“不對,我是從東北方向的伏蒼山脈斜插過來的,這條分明是向北離開緣寧州的路。”
季塵目光轉向車轍兩側雜亂的腳印,那些深淺不一的足跡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從腳印的分布來看,這列車隊正向著正北方向駛去。
他先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再兩手在大腿上一按站立身來,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北方。
“我記得水患的受災區(qū)應該是在州府的西南側啊。”
從緣寧洲發(fā)生地震至今已有十日之久,而前天又下過一場雨,這么看車隊按最快也是第八天才從州府出發(fā)。
從方向上看也不是臨省調配來的糧食,這個時間段不往災區(qū)拉救災糧,又往別的地方運的什么東西?
思緒片刻,季塵站在原地自嘲般的笑了——
這與我一個流民又有何干。
“瞅這天色一會還得下雨,看看有沒有旅店啥的住一晚。”季塵喃喃自語道:“就算破廟也行,再淋雨真要頂不住了。”
在伏蒼山脈中鉆了幾天,衣物在戰(zhàn)斗和趕路中破破爛爛,口糧也早已見底。
事已至此先找地方吃飯吧。
在斬殺了那三人之后,季塵又連走幾日才走出了伏蒼山脈,終于在下山的第十天抵達了通往緣寧州州府的官道。
在鼓鼓囊囊的衣懷中,兩串冰涼的銅錢正和翠玉劍錄擠在一起,再靠里還有貼身放置的一小包碎銀子和白玉符。
在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歷后,他將重要物品全都揣進懷里貼身保管,以防再有什么意外出現(xiàn)。
“師傅呀,都修仙了能不能來個儲物戒指啊。”
想起那三人,季塵仍覺得一陣惱火。
一場無謂的纏斗耗去了大半體力,毀尸滅跡的過程更是費盡周章。
經(jīng)常殺人的朋友都明白,殺人容易毀尸難。
尤其代打揮出的那驚天一劍,竟將大片森林夷為平地,這等聲勢必會引來有心人查探。
為了防萬一,季塵在原地休整一夜,翌日天未亮,便以劍為鏟,掘地三尺,將三具尸首切碎了草草掩埋。
他搜遍那三人的全身,只找到些許干糧、四百文染血的銅錢和一袋碎銀,在之后光是清洗錢幣、處理血跡、繞路折返,就又耗去了大半時間。
所獲干糧卻撐不過三日。
雖然冰冷的生命化作了溫暖的金錢,但人顯然沒法靠吃錢活下去。
更糟的是,不知是因地震還是那飛山所致,伏蒼山外的村落竟已人去樓空。
季塵盯著疲憊忍饑挨餓了數(shù)日,終于跋涉到緣寧州的官道大路。
“希望在天上的師叔別知道我拿劍掘坑的事,就算知道了也別專門下來抽我一頓。”
自下山以來諸事不順,雖然不全是自己的問題,但此次進城至少要尋個穩(wěn)妥營生。
天色已晚,烏云密布的天空靜悄悄的,既沒有干瘦老頭雷霆震怒,也沒有朝著腦殼飛來的鍛錘,季塵松了口氣,連忙快走幾步。
......
入城大道上,盈信驛站中。
柜臺后的劉掌柜眼皮抽動,以一種十分復雜的神情看著那名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的壯漢。
只見他背著一把連柄快有一人高的大劍,裹挾著涼風與潮氣推門而入,剛進門就直勾勾的走向最近的座位。
幾盞油燈的火苗伴隨他的進入微微晃動,木門彈回原位發(fā)出哐哐的響聲。
他將長劍從背上解下隨手靠在墻邊,剛落座就整個人就凳子上一盤,坐的實木長凳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嘎吱聲。
劉掌柜在心中暗自排腹著,這民營驛站招待江湖人士是不假,但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逃難的流民。
大堂內有不少頭戴斗笠一副江湖人士打扮的人,他們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又仿佛是錯覺一般都恢復如初,除了稍稍向后挪動的兵器,似乎未做出一絲一毫的反應。
劉掌柜向身旁的店小二使了一個眼神,示意著他上去探探虛實,自己則是繼續(xù)低頭撥弄著算盤珠子。
得到指令的店小二即刻擺出一副公式化的笑容迎了上去。
但他接到眼神時的一驚和若有所思的過程已經(jīng)被季塵盡收眼底。
莫非也是來搶翠玉劍錄的?
“客官,本店是劉記茶莊運營的盈信驛站,江湖人士免費歇腳,烙餅三文茶水免費。”
店小二三步并作兩步走,為季塵倒?jié)M了一碗的茶水。
剛坐下打發(fā)好自己腰椎的季塵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這廣告打的也太直球了。
看起來不像是來找事的,那就好說。
這有官方背景的店面是多少安全些,碰上孫二娘人肉包子鋪那就又是一堆幺蛾子。
要是再打上一架,什么鐵人能禁得住這么造啊?
他連餓了好幾天,現(xiàn)在連揮劍都揮不利索了。
至于季塵是江湖人士嗎?
誒,我覺得我是。
他臉不紅心不跳的問:“這烙餅咋三文錢一個?”
店小二聽聞一頓,然后有在一瞬間又舒緩下來,季塵聽到他微微的舒了一口氣。
“聽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那覺得貴倒也正常,現(xiàn)在災患頻發(fā)各縣急報,州府也沒有余糧啊。”
店小二又補滿了一碗的茶水,接著說:“這要是放在隔壁李記錢莊的驛站,這一個烙餅就得要六文錢。”
好了,季塵一聽就知道開始打壓同行了,也不知道他嘴里幾分真話幾分假話。
就是這民營驛站真的靠譜嗎?
交流的同時,季塵順帶著觀察這盈信驛站的格式。
一層是大堂和廚房,二層用來住宿。
剛才在外面沒注意,進來后發(fā)現(xiàn)這與其說是驛站,不如說是前世影視作品里那種常見的的兩層式客棧。
于是他問店小二:“你們這不提供住宿嗎?”
“這位客官,咱們盈信驛站雖說是官商合辦的緣寧州特色產(chǎn)業(yè),但到底掛著驛站的牌匾。”店小二一手指向柜臺上的銅制銘牌道。
“按《緣寧州驛站細則》,若無官報文牒或商幫腰牌,恕不能留宿。但這事若在鄰州,莫說住宿,便是進這驛站大門都要違反大旸法律。”
季塵一口干完了整碗茶水,小聲問:“所以緣寧州的情況是特例?”
“當年六科給事中聯(lián)名上書,硬說咱們巡撫大人'壞祖宗成法',鬧到三司會審的地步。若不是圣上特批'事出從權,罰半年俸祿得以',哪來緣寧州的今日?“
店小二仿佛是對這套說辭倒背如流,下意識就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一提到緣寧州的巡撫,即使是在端茶倒水的店小二也挺起了驕傲的胸膛。
畢竟這巡撫開了官商合作的先例,很正常...正常。
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了解了,剛才干了幾碗茶水潤潤嗓子,現(xiàn)在該吃正餐了:
“三文一個是吧?那先來二十個烙餅墊墊吧。”
他來這驛站也不為別的,就是想歇腳加整點吃食。
【當前靈力:0/70(優(yōu)先恢復綁定者體力)】
干糧早已見底,這幾天趕路全靠盈天盤反哺的體力吊著。
最氣的是他發(fā)現(xiàn)沒靈力就不能共鳴翠玉劍錄,天天將一大坨玉簡揣在懷里整的他焦躁難安。
馬上就能看看這仙人傳承是怎么個事了,他在心里這么告誡著自己。
再忍耐一段時間。
待獲取仙人傳承,自己便可拳打南山敬老院,腳踩北海幼兒園,行穿越者前輩舊事。
接著季塵從懷里抽出一長條銅錢,整個拍在桌子上發(fā)出“咯啦——”的響聲。
“有錢,上菜!”
這一下引來廳堂內不少人士的側目,其中有的目光如芒刺背。
“額...二十個,好嘞——”店小二見到銅錢后僵硬應了一聲。“客官您稍等一下,我去通知后廚。”
這時只見柜臺后低頭算賬的那人突然撩開簾子,先一步于店小二鉆進后廚。
“怎么算賬的也跑了,那飯后結賬也行吧。”
點完吃食后閑得無聊的季塵遂即開始觀察其他的客人,順帶捕捉后廚中的動靜。
窗外天色逐漸昏暗,大堂里只有幾盞油燈在墻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
除了一伙抱團的刀客之外,江湖人士三三兩兩的分布在大堂中,各自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們大部分人的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微微低垂的視線。
季塵掃過他人隨身帶著的包袱和兵器,不少人用白布條纏裹刀劍只留握柄,布帛與刀鐔銜接處滲著淡淡的桐油味。
更有人指節(jié)虛扣刀柄三寸處,似乎是在隱隱約約戒備著什么。
“總不能是我吧,我就一普通干飯人。”
在季塵之后大堂再也沒有人說話的聲音,只有偶爾傳來的茶盞輕碰聲和窗外隱約的風聲交織在一起。
他端起茶碗輕抿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掠過那些“江湖人士”。
在接觸到這些所謂的“武修”之后,季塵心里反到有了一些疑問。
這世界的朝廷怎么能安心放著這么一群持械分子在街上晃悠的?
社會定位是什么?
自由就業(yè)人員還是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
這是季塵這些年來第一次下山,他對這個世界的些許認知全靠“師兄弟”們透露的只言片語。
這些游離于市井之外的持械分子,在各個地界間來去自如還有著一身的武力。
從剛才店小二說的話里可以聽出來,他們似乎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商人們還對他們還待遇有加。
那這他們究竟靠什么維持生計?
從他現(xiàn)代人的視角來看,這些攜帶武器的無業(yè)流民毫無疑問的是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
還是說格格不入的其實是自己?
精神一松懈下來,季塵便開始胡思亂想。
他閑來無事便從錢串中摸出了一枚銅錢,銅錢在指尖倏然翻轉。
凝視著這枚被拇指彈向半空的古幣,當弧光墜落掌心時,邊緣包漿似乎映出他穿越后這二十載光陰。
“我穿越的意義是什么?”
水災毀家、瘟疫纏身瀕死、被師尊攜入隱仙門、而今奉師命入世。
被命運的大手揉搓了二十年,現(xiàn)在終于要逆天改命。
季塵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一股焦慮感順著他的脊背蔓延。
擁有了力量之后我能干什么?花天酒地?
哪怕是這個世界的皇帝,過得都不見得有自己前世好。
他將戳在墻邊的長劍抄起,當感到劍鞘的掛繩再次勒在肩膀上時,心中的焦慮才緩解不少。
視角轉到另一邊,后廚本就狹小的空間,因兩人的突然闖入更顯局促,灶臺上的蒸汽氤氳升騰,在低矮的房梁下凝結成細密的水珠。
“劉管事,您怎么親自到后廚來了?”正在揉面的老廚子抬起頭,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沾著面粉,他手上的動作不停,面團在案板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啪啪聲。
“泰叔菜都備妥當了嗎?家里剛才傳信說大概率能讓御史在這里留上一晚。”被稱做劉管事的人刻意壓抑著自己興奮的聲音。
“這可是我們劉記茶莊難得的機會,給御史招待好了,之后我們家的新茶也好在京城運作。”
“都好了,好了——”老廚子不禁不慢的說,只見店小二撩開簾子進入后廚不久,他突然脫口而出——
“尕娃子,你咋要二十個餅子?店里進餓死鬼勒?”
“叔,他還說這只是先墊墊。”
“叫真的啊?”
老廚子聽聞放下手里的的面團,撩開隔斷后廚的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瞬就看見了將一只腿擱在長凳上,用大拇指彈銅錢的季塵。
感受到有視線過來,季塵立刻握住銅錢扭頭望向來源,故作疑惑的問:“大爺咋地了,有事兒嗎?”
“沒事,沒事。”
老頭子將頭收回來,一巴掌拍到店小二的腦袋上“你不早說北邊來的,就在那比劃。”
“叔我這不是看你和掌柜說話呢。”
“行了行了,不差這一會先給這人對付走再說,”劉管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然后問“泰叔你見多識廣,這北州的人怎么也跑到這來了?”
“老漢我也不知啊,這人體態(tài)看著像是練的沙場真武,但一般來講去守邊掙功勛比接官差來的快多了,這人莫不是有什么關系在這邊。”
劉管事輕嘆一聲:“都照常上報吧,這次御史帶命出京,不少江湖人士隨行而來,既有為官府干官差的俠客,也有別的三教九流趁機渾水摸魚的。
把特征體態(tài)記好,到時候出了什么事情我們把面像和信息交上去也算是小功一件。”
“好嘞掌柜的。”店小二回應著,然后季塵就聽見一陣紙筆的摩擦聲。
屋外的雨似乎逐漸大了起來,連帶著呼嘯的陣陣疾風,吹得院子的木桶在井壁上撞個不停。
“劉管事,有些瑣事還要仰仗這些江湖人士,歇腳茶水也都是賣個好名聲,這緣寧州的水再怎么攪和,也不關我們這些小魚小蝦的事。”
“那可未必,既然叔父對我委以重任,那我自然要做到最好,小功也是功。”
銅板在季塵指間翻飛,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錢幣,實則將廚房里的對話盡收耳中。
自下山以來,他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
思維愈發(fā)敏捷,五感也敏銳得不可思議。
雖隔著一段距離,廚房里的對話聲又刻意壓低,但在他耳中卻清晰得仿佛就在身側,面團的拍打聲、灶火的噼啪聲、甚至三人呼吸的輕重,都化作細密的訊息涌入他的腦海。
這個世界的修煉者居然能接官差,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經(jīng)典基層組織控制力不足,就是不知道這官差包不包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