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茶道部檐角的風鈴在料峭春風里叮咚作響。林夏跪坐在老舊的榻榻米上，青瓷茶碗在掌心微微發燙。裴子墨執銀柄茶杓的手頓了頓，細碎的茶粉如初雪落進碗底：“茶筅要逆時針轉三十六回，像對待初綻的椿花。“

檐外傳來木屐踏過青石的脆響。顧言拎著松木食盒倚在門邊，藏青袴褶被晨露洇成深色：“家政課烤壞的櫻餅，要試試補救嗎？“他掀開盒蓋，焦糖香混著新鮮竹葉的氣息漫進茶室，掩蓋了裴子墨研磨抹茶的苦澀。

林夏拈起半焦的櫻餅，齒尖咬到未化的糖粒：“比上周進步了0.3個標準差。“她故意學著他的口吻，指尖的餅屑蹭上他袖口金線繡的家紋。裴子墨的茶筅在碗沿敲出清響，釉色茶湯泛起細密泡沫：“京都的茶寮可容不下烤焦的點心。“

晨光漫過格柵窗，將三人影子投在墻面的《洛中洛外圖》上。林夏突然發現畫中某間茶屋的檐角，懸著與顧言家紋相同的三葉葵。

修繕舊校舍的錘擊聲驚起檐下燕群。林夏扶正歪斜的「誠」字匾額，朽木碎屑簌簌落在白襟前。顧言在腳手架間仰頭喊：“接住！“拋來的青布包裹里，昭和年間的校史相冊正攤開在泛黃的那頁——

兩位穿袴裝的女生在初代茶寮前捧盞對飲，背后櫻花樹上系著的短冊，墨跡竟與顧言書架的俳句集如出一轍。裴子墨的指尖撫過照片邊緣：“祖父說她們每年立春都會埋下時間膠囊。“

閣樓忽然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林夏攀上竹梯時，朽木在靴底發出危險的呻吟。顧言的手掌及時托住她后腰，體溫透過薄衫：“西南角的梁柱有白蟻蛀痕。“

在積灰的橫梁縫隙，鎏金漆盒裹著昭和時代的報紙。頭條赫然是「帝大附屬女校茶器被盜事件」，配圖正是那對冰裂紋耳墜。裴子墨展開泛脆的《朝日新聞》，瞳孔在讀到某段時驟然收縮：“被盜茶器是呈給皇室的貢品......“

暮色漫進破敗的窗欞，三人的影子在殘陽里拉得很長。林夏摩挲著耳墜背面的“月見“刻痕，突然想起母親梳妝匣底層的和歌短箋。

百年櫻樹的枯枝在風中發出裂帛般的哀鳴。林夏跪坐在盤根錯節的樹根間，指尖沾著青褐色的樹液：“第六主干有蛀孔，腐殖土酸性超標。“她將檢測數據記在素描本上，墨跡被突然滴落的雨水暈開。

顧言撐開桐油紙傘，傘骨投下的陰影籠住她發頂的梔子花簪：“園藝社的檔案顯示，昭和五十八年有過類似病癥。“他展開泛潮的養護記錄，霉斑間夾著褪色的櫻花瓣標本。

裴子墨提著鐵皮藥箱從林徑轉出，白大褂袖口沾著硫磺粉：“要試試祖父留下的古法除蟲劑嗎？“他旋開青瓷藥罐，辛辣的艾草香驚飛了樹冠棲息的灰椋鳥。

雨水順著傘骨匯成細流，在林夏的帆布鞋邊積成小小水洼。三雙手同時伸向腐爛的樹洞，顧言的指尖擦過她手腕內側，硫磺粉在潮濕空氣里灼出微痛。當最后一塊腐木被剜除時，暗紅的樹脂如血淚滲出，在春光里凝結成琥珀色的痣。

畢業茶會的請柬帶著露水氣息。林夏撫過云龍紋的箋紙，金粉在「一期一會」的題字間流轉。顧言在茶寮檐下調試三味線，牛角撥子刮過絲弦的震顫，驚落了裴子墨鬢角的早櫻。

“音準差了兩分。“他調整琴柱的手勢像在實驗室校準天平，“《六段調》第七小節應該......“

裴子墨突然將茶杓橫在弦上：“茶道講究'佗寂'，太精準反而失了趣味。“他腕間的銀鏈滑出衣袖，墜著的古錢幣與三味線琴頭的雕花如出一轍。

林夏端來試作的柏餅，糯米皮裹著手炒的紅豆沙。顧言咬到未篩凈的豆殼，眉間皺起的弧度讓她想起燒窯失敗的素坯。裴子墨的茶盞卻見了底：“火候過了三十秒，但苦后回甘別有風味。“

暮色漫過茶寮的葦簾，三人的影子在《源氏物語》繪卷上重疊。林夏突然發現，那對冰裂紋耳墜在夕照下泛起的虹彩，竟與繪卷中光源氏執的檜扇同色。

梅雨季前的夜風格外清冽。林夏將第一百朵落櫻封入素坯時，顧言正在窯口添備長炭。裴子墨用古法天平稱量釉料，砝碼碰撞聲混著此起彼伏的蛙鳴。

“溫度要控制在1280度。“顧言擦汗的袖口蹭上炭灰，在臉頰拖出貓須似的痕跡，“奶奶的筆記說，滿月夜的窯火會映出櫻花影。“

林夏用團扇替他扇風，發簪的流蘇掃過他后頸。裴子墨突然掀開窯口觀察窗：“釉面開始流動了！“躍動的火光里，冰裂紋如早春河面的冰凌般炸開，裹著櫻瓣的釉彩泛起虹色光暈。

當晨光染紅窯頂時，裴子墨用金襴手帕裹住茶器取出。林夏的指尖撫過器身，某處冰裂紋恰好拼成「一期一會」的草書。顧言將耳墜貼近釉面，暗紋在陽光下顯影出完整的和歌：「愿為朝露逝，唯留虹色映君袖。」

畢業典禮的鐘聲自山麓傳來，驚起滿林雀鳥。茶寮檐角的風鈴仍在叮咚，第一百朵櫻花在釉彩中永恒綻放。

五月的驟雨敲打青石板。林夏在「一瞬永恒」中注入薄茶，釉色隨光線流轉，映出三位祖母年輕的面容。顧言的和服袖口掠過她手背，捻著的那枝八重櫻恰好垂在茶碗沿。

“這是奶奶留下的最后一服茶。“他將古銅茶匙沒入沫雪般的茶湯，“她說真正的曜變不在釉色，在共飲之人的眼瞳。“

裴子墨的茶筅在碗底畫出漣漪：“祖父臨終前才坦白，當年是他偷換了參賽茶器。“他解下頸間的古錢幣，“真正的貢品，一直藏在茶寮地板的夾層。“

雨絲斜掠過葦簾，在林夏的柏餅上凝成糖霜。當顧言的手掌覆上她擱在榻榻米上的左手時，裴子墨悄然掩上茶室的門。三味線的余韻混著雨聲，將未盡的告白釀成甘澀的余韻。

離校那日，林夏在舊校舍墻角發現新芽。顧言用紅繩系住百年櫻的祈福木牌，墨跡未干的「一瞬永恒」在雨中漸漸暈開。裴子墨的行李箱滾過青石板，茶具箱里躺著那對冰裂紋耳墜。

“京都的茶寮需要現代經營者。“他摘下銀鏈系在櫻枝上，“當然，更缺烤焦櫻餅的學徒。“

林夏將畢業茶會的請柬塞進時間膠囊，顧言突然握住她沾著泥土的手：“明年春天，去奈良找第一百零一朵櫻花吧？“他掌心躺著枚素銀指輪，內側刻著茶碗底的冰裂紋。

驟雨初歇，虹橋自茶寮檐角升起。第一百零一朵櫻花在樹梢顫巍巍綻開，釉彩般的花瓣墜入「一瞬永恒」，濺起的茶湯映出三個并立的青春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