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鐵皮屋頂的裂縫漏進來,在項宇的日記本上切出一道銀色裂痕。他蹲在嘎吱作響的鐵架床上,鋼筆尖懸在“3月15日“的日期上方,墨水滴穿了前頁“復試倒計時30天“的字樣——那是用摩爾斯電碼畫的虛線,像極了他昨天在工地驗收的鋼筋間距。
“小宇,媽能進來嗎?“林秀珍的聲音裹著洗腳城的檀香氣飄進來時,項宇迅速用《施工安全規(guī)范》蓋住《考研英語真題》。鐵皮門推開時帶進一陣穿堂風,掛在門后的銅十字架晃動著,在墻上映出扭曲的陰影,恰如父親項大海醉酒后蹣跚的步伐。
“你張嬸介紹的幼師......“母親端著搪瓷杯的手在顫抖,杯底印著褪色的“主賜平安“。項宇注意到她圍裙口袋里露出的《圣經》書角發(fā)霉了——那是去年圣誕禮拜時教會發(fā)的,現在沾滿了足浴藥包的褐色污漬。
樓下五金店的角磨機突然尖嘯,蓋過了項輝房間里傳來的摔書聲。項大海在隔壁翻了個身,鐵架床發(fā)出瀕臨解體的呻吟:“讀個逑書!跟他老子學焊接!“這聲咒罵震得墻上的《最后的晚餐》掛畫簌簌落灰,畫中猶大的臉正對著項宇藏在安全帽里的初試成績單。
“媽,最近趕工期。“項宇轉動著混凝土回彈儀,綠色熒光屏在昏暗屋里像只獨眼。上周總工發(fā)現他偷看結構力學,罰他去通宵監(jiān)督地下室防水,聚氨酯的氣味至今還黏在他指甲縫里。
林秀珍的銀十字架項鏈滑出衣領,在洗腳城霓虹燈照射下泛著粉紫光暈。“你爸昨晚夢見你爺爺了......“她突然伸手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塵,項宇看見她手背被足浴桶燙出的水泡,“說咱家該添丁了。“
遠處大排檔的劃拳聲浪里,突然爆發(fā)出摩托車的轟鳴。項輝撞開鐵門沖進來,校服背后用涂改液畫著骷髏頭。“老子不考了!“少年把理綜卷子摔向十字架,紙張擦過項宇的安全帽,露出里面夾著的英語作文模板——“As a Christian civil engineer“的開頭句還差三個單詞。
“你給老子跪下!“項大海提著二鍋頭闖進來,工裝褲上的反光條沾著嘔吐物。他脖頸暴起的青筋讓項宇想起工地上那些被過度拉伸的鋼筋,隨時會在某個驗收不合格的深夜斷裂。
項輝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新鮮的紋身:一截斷裂的十字架。“你們太吵鬧了,還讓不讓我做作業(yè)了!“少年摔門而去時,項宇瞥見他褲兜里露出的網吧會員卡——和自己藏在《混凝土配合比報告》里的考研準考證是同一抹幽藍。
林秀珍蹲在地上撿試卷碎片時,項宇看見她發(fā)絲里夾著根金色纖維。那是從洗腳城偷帶回來的按摩毯絨毛,和她眼角的皺紋一樣,都是被歲月反復碾壓的痕跡。“陳工頭家閨女......“她話沒說完,咸菜缸碎裂的巨響就割裂了夜色。
凌晨兩點十三分,項宇在日記本加密欄畫下新的摩爾斯電碼。-···-···-對應“復試“。手機屏保的倒計時顯示7天4小時,這數字比他今天驗收的樁基深度少了十二米。遠處塔吊的紅光穿透洗腳城的粉紫霓虹,在他安全帽上投射出十字形陰影。
去年冬天的相親回憶突然涌上來,帶著柴油發(fā)電機尾氣的嗆味。那是初試結束后的雨夜,介紹人把他約在工地旁的沙縣小吃。女人穿著仿皮草外套,水晶指甲在《圣經》封面上敲出脆響:“你們基督徒......婚前不能同居吧?“她說話時目光掠過他沾著水泥的工裝褲,像在估算一套毛坯房的價值。
第二次在教堂見面更荒誕。金店老板娘戴著三枚金戒指來赴約,每次劃十字都會撞響胸前的翡翠吊墜。“我們店最近在回收舊金器......“她突然壓低聲音,“你們工地有沒有......“這時項宇看見她手機屏保是和前夫在馬爾代夫的合影,背景游艇上印著開發(fā)商兒子的英文名。
晨光初現時,項宇在《施工日志》上偽造完監(jiān)理簽字。他把政治考點抄在混凝土送檢單背面,“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特色“二字被油污暈染,像十字架上剝落的金漆。樓下包子鋪的第一籠蒸氣涌進窗縫,混著洗腳城飄來的艾草味,在他安全帽里結成露水。
項大海的鼾聲突然變成嗆咳,林秀珍沖進去拍背的動靜震落了墻上的《十誡》。寫著“不可作假見證“的第三條誡命正好蓋住項宇藏在圣經里的復試資料,那些被熒光筆標記的段落,在晨光中如同燃燒的荊棘。
當塔吊的陰影爬上倒計時日歷時,項宇正蹲在基坑旁啃《土木工程材料》。手機突然震動,跳出一條陌生短信:“項工,西區(qū)三號樁的檢測報告......“他刪掉信息時,指甲縫里的混凝土粉末簌簌落在“大體積混凝土養(yǎng)護“的章節(jié)標題上,像一場微型降雪。
暮色降臨時,項宇在五金店買了卷絕緣膠帶。不是用來修補電線,而是準備把政治押題卷纏在安全帽內襯——明天要突擊檢查的教會同工,永遠不會想到這個滿身水泥味的青年,正用摩爾斯電碼在《詩篇》空白處編織另一種人生。
月光再次爬上鐵皮屋頂時,項宇在日記本寫下:“林秀珍第19次催婚,項大海打碎第3個咸菜缸,項輝第7次逃課。“最后的摩爾斯電碼在“復試“二字上盤旋,如同困在混凝土里的鴿子,等待著破曉時分的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