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國的冬夜總是帶著青銅鼎銹的氣味。
宗廟檐角的銅鈴在風(fēng)中輕顫,老史官將龜甲湊近燭火,裂紋在幽藍火光里蜿蜒如蛇。他的手指突然僵在“乙未“二字上——三年前太子姜昀降生那日,太卜用朱砂記錄的占辭分明是“彗襲紫微“,而非如今簡冊上工整的“狼嘯申山“。
“大人,該添燈油了。“小史捧著陶豆進來時,正撞見老史官將整卷簡冊浸入銅匣。竹簡遇水卷曲,墨字在漣漪中化作游魚,游向深不見底的黑暗。老史官怔怔地盯著漸黑的銅匣,發(fā)出了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聲。
時間來到了兩年后,太子姜昀滿五歲那日,申候帶著申國宗室和國中眾臣們前往宗廟祭拜,五歲的姜昀正是懵懂年紀,在祭拜大禮的過程中,趁著侍女不備,溜到宗廟后山去玩。
而在他的身后,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默不作聲。
等姜昀玩累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侍女隨從們都不見了蹤影,自己又不知身在何處,雖說害怕,但是也并不擔(dān)憂,自己作為這個諸侯國的唯一繼承血脈,尤其是當(dāng)姐姐嫁入王室之后,申候的地位在周王室內(nèi)部尤為尊崇,他并不擔(dān)心沒有人會不來找他。
玩累的太子殿下,靠在了一株大樹下睡著了,迷迷糊糊間,仿佛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聲音竟是很像死去的母親,姜昀揉揉眼,站起身,向著林中小路深處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光線暗淡了下來,常年無人煙的后山上,樹木肆意生長,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微弱的光線透著縫隙,在地面上倒映出破碎的殘片,寂靜的四周讓姜昀回過神來,竟是再也聽不到那個呼喚自己的聲音了。
小小的姜昀在心悸之時,轉(zhuǎn)頭拔腿就跑,暗淡的四周使他分不清方向,一頭沖進了后山的禁地。
姜昀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的樹,那樹上沒有樹葉,只有枝杈,孤零零的矗立在那與四周茂密的樹木格格不入,姜昀盡力的抬頭,試圖看清那樹頂上的影子,但卻怎么也看不清,被這個神秘樹木吸引的姜昀,并沒有察覺到身后的腳步聲。
遠在百里之外的鎬京王宮內(nèi),一名女子正坐在臥榻之上,默默地流淚。
那一天之后的事,長大的姜昀再也回想不起來了,但是記憶中的那顆怪異的大樹,時常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雖說私下問過申候幾次,但是申候卻也只是說他記錯了,再不言它。
不過,當(dāng)他詢問父親身邊的重臣客卿時,他們對后山三緘其口的態(tài)度,讓他堅信那不是幻覺。
時間過得很快,快到王畿內(nèi)的姐姐所生的太子殿下都要及冠了,姜昀代替父親來到了鎬京,面見周王,來參加太子的及冠之禮。
姜昀在面見過周王和他基本從未謀面過得姐姐后,逃跑般地離開了王宮,他不喜歡那種氛圍,尤其是姐夫盯著自己的眼神,讓他很是不自在,他拒絕了周王要派遣侍衛(wèi)跟隨的好意,他不想引人矚目,只想靜靜地享受無人打擾的時間,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鎬京城里,漸漸心情好了很多。
他被街的一個攤位吸引了,那是一個帶著斗笠,身穿玄袍的人,坐在一張桌子的后面,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倒是有幾個像是破皮無賴的人過去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倒是沒有什么下文了,只是悻悻地走開了。
玄袍人也不惱,只是這回倒是把手放在腦袋后面,看著天空,更加悠哉了。
姜昀撥開垂落的槐樹枝條,正午陽光下透過枝條看向那個怪人,攤前黃幡寫著“鐵口直斷“四個褪色篆字,風(fēng)過時帶著陳年墨香。相士雖說仰起頭,但是斗笠卻壓得很低,只露出青灰的下巴,桌上整齊的放著三塊龜甲
“公子眉間帶煞,怕是近日要遇血光之災(zāi)。“聲音像砂紙磨過青銅器,驚得姜昀后退半步。他這才發(fā)現(xiàn)怪人正微微側(cè)頭,向著他的方向說著。
姜昀整了整衣袍,走出了槐樹的陰影,一屁股坐在了攤位前面,看著眼前的龜甲,有些恍惚。
龜甲背面用朱砂畫著北斗七星,其中天樞星的位置洇著暗紅斑塊。
竹椅發(fā)出吱呀輕響,相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姜昀正要掙脫,卻見那人食指按在自己掌心月丘:“此處紋路如斷弦,該是幼年喪母之相。只是...“枯槁的手指劃過生命線,“這命格中途被人生生改過。“
姜昀喉頭發(fā)緊。銅爐里的沉香突然爆出火星,灰屑撲簌簌落在卦盤上。相士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半張布滿刺青的臉——右眼下方紋著申國的狼頭圖騰。
“十八年前大雪夜,鎬京西門外的馬蹄印深三寸。“龜甲在卦盤中叮當(dāng)作響,“敢問公子后頸可有三顆朱砂痣?呈...七星伴月之相?“
街市喧囂驟然遠去。姜昀想起今晨更衣時,王后姐姐替他整理衣領(lǐng)的手指格外冰涼。周王在屏風(fēng)后咳嗽,金錯刀墜著的玉佩撞在青銅燭臺上,發(fā)出空洞的響聲。
“你究竟...“話未說完,相士突然劇烈抽搐。黑色血沫從七竅涌出,染紅了案上《連山易》竹簡。姜昀要去攙扶,卻見那人用最后氣力扯開衣襟——心口處赫然烙著周王室鳳鳥徽記。
巷口傳來馬蹄聲,卦攤后的布幌無風(fēng)自落,蓋住相士尚未閉目的臉龐。姜昀踉蹌后退,袖中滑落半塊斷裂的羊脂玉佩,與尸體懷中的另外半塊嚴絲合縫。
夜風(fēng)卷起太廟檐角的青銅鐸鈴,姜昀貼著冰涼的石壁上,指甲深深掐入太史令方才塞來的龜甲。那老臣枯槁的手指劃過甲骨裂紋時,分明在“天璇“星位多停留了三息——恰與昨日卦攤上朱砂偏移的北斗如出一轍。
“殿下可知鎬京東郊的觀星臺為何荒廢十八年?“太史令的嗓音混在銅壺滴漏里,驚起梁間棲鴉。他枯瘦的指節(jié)突然扣住姜昀腕間玉玦,“十八年的你,可不應(yīng)該是這般光景呀。”
“什么意思?”姜昀詫異地問道。
“殿下,王上剛剛收到了申國傳來的訊息,讓殿下您暫居鎬京,想著讓您陪著即將成年的太子殿下共讀,”太史令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位還面露驚恐的申國殿下,答非所問。
想起今日白天時的情景,他看著相士倒地,而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身后一隊又一隊帶著青銅面具的士兵,將他團團圍住,中央只有他和那個倒在地上的相士,耳邊傳來的是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但他什么都聽不見去,不知過了多久,耳朵里才逐漸聽見嘈雜的聲音。
他回過了神,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注意到他,當(dāng)即蹲下身子,迅速地將地上那一對嚴絲合縫的玉佩撿起,塞進了衣袖。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那個相士說的話,卻始終摸不到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