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舒卻掙開她的手，顫抖著從袖中摸出個錦囊。里頭躺著支并蒂蓮銀簪——是今早陸重錦出門前，親手簪在她鬢邊的。當時他指尖擦過耳垂的溫度，此刻化作萬蟻噬心。

樓下車馬喧囂忽地一靜。溫知舒撲到窗邊，恰見陸重錦抱著陸玉漱登上馬車。孩童手里攥著個布老虎，正是上月她熬夜縫制的。姜鶯鶯立在階前仰頭說著什么，杏色衣袍的男子伸手替她攏了攏狐裘，姿態熟稔如經年夫妻。

“回府。“溫知舒突然抓起案幾上的珠釵匣子。鎏金牡丹纏枝的匣面映出她猩紅的眼尾：“去謝府接三妹妹來挑首飾，就說。就說我得了支上好的紅參，要給祖母送去。“

馬車駛過博藝閣金漆招牌時，韋嬤嬤瞥見自家小姐將銀簪生生拗成兩截。尖銳的斷口刺入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杏色裙裾上，暈開朵朵紅梅。

纏枝香爐騰起的青煙突然扭曲，溫知舒扶著雕花槅門的手指節發白。杏色錦袍的男子正俯身為那黑瘦女子簪花冠，修長指尖拂過對方鬢角的動作，與今晨為她系披風時如出一轍。

“這套頭面要嵌十二顆南海珠。“掌柜捧著錦盒諂笑：“最襯夫人雍容氣度。“

姜鶯鶯摸著鎏金點翠的牡丹簪正要開口，忽聽得珠簾嘩啦作響。陸重錦手中花冠墜在絨布上，金絲纏著的東珠滾到溫知舒石榴裙邊。

“夫君說要核驗糧冊。“溫知舒盯著那枚東珠，晨間他替她描眉的狼毫筆還擱在妝臺上：“卻原來是在博藝閣。驗首飾成色？“

韋嬤嬤突然掀開錦盒，七寶瓔珞撞得叮當亂響：“老奴竟不知，侯府何時多了位要戴萬兩頭面的姨娘！“

姜鶯鶯霍然起身，烏木般的面龐泛起潮紅：“哪來的瘋婦在此狂吠？掌柜的，你們。“

“啪！“

溫知舒將鎏金對牌拍在案幾上，鏤空的“謝“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這是謝家嫡女才有的信物，博藝閣掌柜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告訴這位姑娘。“溫知舒指尖點在陸重錦方才擱下的花冠上，纏枝銀簪隨著動作輕顫：“上月太子妃訂的同款頭面，作價幾何？“

掌柜的額角沁汗：“三。三千兩。“

“既如此。“溫知舒突然抓起花冠擲向姜鶯鶯，金絲勾破對方袖口：“這等次貨，正配你這等。“

“溫知舒！“陸重錦橫身擋在二人之間，白玉冠下的眉眼凝著寒霜：“這是玉漱生母，你該稱聲姜姑娘。“

韋嬤嬤突然掀開陸玉漱的衣領，孩童頸間掛著塊羊脂玉牌——正是去年溫知舒親手所贈。此刻玉牌旁多了個桃木平安符，紅繩打著熟悉的同心結。

“好個一家三口！“老嬤嬤扯下玉牌摔在地上，翡翠鑲邊頓時迸裂：“二小姐熬了三個通宵繡的百子被，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姜鶯鶯突然嗤笑出聲，枯枝般的手指撫過陸重錦袖口：“表哥當年送我翡翠鐲子時，可沒說日后要與人共享。“她故意晃了晃手腕，水頭極好的鐲子叮咚作響，正是溫知舒嫁妝單子上失蹤的那對。

溫知舒踉蹌半步，袖中掉出個荷包。杏色緞面上歪歪扭扭繡著“錦“字，是陸重錦南下前她熬夜學的女紅。如今那金線在博藝閣的琉璃燈下，刺得人眼眶生疼。

“康嬤嬤。“她突然轉頭看向抱著孩子的老仆：“去歲中秋，世子說玉漱生母早亡，要我視如己出。如今這出借尸還魂的戲碼，唱的是哪一折？“

陸重錦蹙眉欲言，卻被姜鶯鶯拽住衣袖：“我與重錦青梅竹馬，若非當年。“

“好個青梅竹馬！“溫知舒抓起案上茶盞潑去，碧螺春混著胭脂在姜鶯鶯衣襟暈開：“既如此，三書六禮何在？祠堂族譜何載？莫不是。“她突然逼近陸重錦，護甲劃過對方腰間玉佩：“學那外室茍合的勾當？“

博藝閣突然死寂。

陸重錦抬手欲握她手腕，卻被鎏金護甲劃出道血痕。溫知舒望著那抹猩紅，忽然想起洞房夜合巹酒灑在他手上的情景。當時他笑著說“見紅乃吉兆“，如今這紅卻成了扎心的刺。

“回府。“她轉身扯下珠簾，琉璃珠子噼里啪啦砸了滿地：“明日開祠堂，我倒要問問老夫人，這陸家的嫡孫究竟該喚誰作娘！“

行至樓梯口，忽聽得陸玉漱帶著哭腔喊“娘親“。溫知舒腳下一滑，幸而抓住韋嬤嬤手臂。回頭望去，那孩子正攥著陸重錦衣擺，姜鶯鶯彎腰為他拭淚的畫面，與記憶中母親哄弟弟的模樣重疊。

“二小姐。“韋嬤嬤感覺掌心傳來濕意，低頭見溫知舒指甲已掐破自己手掌。

“去謝府。“溫知舒挺直脊背，將染血的帕子塞回袖中：“把庫房鑰匙和嫁妝單子都帶上。“

燭臺“當啷“倒地，韋嬤嬤的巴掌帶著風聲劈向姜鶯鶯。陸重錦橫臂格擋，沉香木佛珠應聲而斷，檀木珠子滾落滿地。

“夫人仔細手疼。“陸重錦將溫知舒護在身后，指尖不著痕跡地拂過她顫抖的指尖：“這是千羽表妹，特意來商議玉漱過繼之事。“

姜鶯鶯盯著溫知舒鬢間搖搖欲墜的累絲金鳳釵——那本該是正妻才能戴的樣式。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陸重錦袖口：“表哥答應給我的翡翠屏風。“

“千羽！“陸重錦沉聲打斷，轉身攬住溫知舒肩頭：“此處人多眼雜，我們換個地方細說。“

博藝閣后院的梅林積著殘雪。陸重錦解下狐裘鋪在石凳上，握著溫知舒冰涼的手呵氣：“那日你說想要個嫡子，我便想著。“

“想著與舊情人重修舊好？“溫知舒抽回手，護甲勾破他袖口內襯。杏色錦緞里赫然露出半截胭脂色肚兜系帶——正是她去年七夕親手繡的鴛鴦紋。

陸重錦面不改色地掩好衣袖：“玉漱總歸要認祖歸宗。今日約她來，便是要斷個干凈。“他自懷中取出契書，朱砂印泥猶帶潮氣：“你看這過繼文書，特意請了宗正寺作保。“

韋嬤嬤突然搶過文書細看，老眼在“生母永不探視“幾字上反復逡巡。溫知舒盯著陸重錦腰間新換的蟠龍玉佩，昨日他說這玉佩是太子賞的，此刻卻纏著姜鶯鶯慣用的五色絲絳。

“二小姐莫信他！“韋嬤嬤突然指著文書末尾：“這畫押墨跡未干，分明是。“

“嬤嬤！“陸重錦倏然起身，月白錦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夫人可知昨日為何突然降溫？是我求太子請來南詔神醫，要為夫人調理寒癥。“

溫知舒怔怔望著石桌上未化的雪粒。晨起時他特意送來貂絨手籠，說南城新開了藥膳鋪子。原來那碗黑褐湯藥，竟摻著這般隱秘的關懷。

“玉漱開蒙需生母畫押。“陸重錦將溫熱的參茶推到她面前：“我本打算過完年再。“

“現在說這些有何用！“溫知舒突然掀翻茶盞，滾水在雪地燙出黑洞：“你與她耳鬢廝磨時，可曾想過我在佛堂抄經祈福？“

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陸重錦突然單膝跪地，握住她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三年前我重傷垂危，是千羽采藥救我。這份恩情。“

“所以便要賠上我的嫁妝？“溫知舒甩開他的手，金鑲玉護甲劃過他頸側：“那套頭面用的南海珠，分明是我存在匯豐錢莊的私產！“

陸重錦喉結滾動，血珠滲入雪白領口。他忽然輕笑：“夫人果然聰慧，我原想用這法子逼她現形。“自袖中抖出張當票：“你看，銀票我早命秦昭換了假鈔。“

韋嬤嬤搶過當票對著日頭細看，水印果然缺了半片竹葉。溫知舒望著他頸間血痕，忽然想起新婚夜合巹酒灑在他手上時，他也是這般帶著傷笑。

“二小姐。“韋嬤嬤欲言又止。廊下忽然傳來姜鶯鶯尖利的嗓音：“陸重錦！你說好要給我的。“

“秦昭！“陸重錦突然高喝：“送姜姑娘去別院歇息！“轉頭對溫知舒柔聲道：“夫人若不信，可隨我去宗正寺查檔。玉漱的過繼文書，午時便要入冊。“

溫知舒盯著他衣襟上漸漸暈開的血漬，突然抓起雪塊按上去。冰碴混著鮮血染紅指尖，卻聽他悶哼著將她攬入懷中：“若這般能消氣，夫人盡管。“

“回府。“溫知舒掙開懷抱，將染血的帕子扔進雪堆：“明日開祠堂，我要親眼看著文書入譜。“

行至角門時，忽聽得姜鶯鶯在馬車里哭喊：“陸重錦你不得好死！“溫知舒腳步微頓，瞥見陸重錦面不改色地扶她上車，仿佛那咒罵不過是寒風掠過梅枝。

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落在石桌，陸重錦握著溫知舒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夫人可聽見這心跳？自南詔歸來，每每見你為玉漱縫制冬衣，我便想著。“

溫知舒指尖觸到他衣襟內層繡著的“舒“字，正是她去年端午親手縫的。金線在陽光下泛著細碎光暈，晃得她眼眶發酸：“可你們方才。“

“那是哄她簽契書的權宜之計。“陸重錦突然解開腰間錦囊，倒出把金瓜子：“你看，這月給玉漱請西席就花了三百兩，哪有余錢置辦萬兩首飾？“

韋嬤嬤突然插話：“那套頭面分明。“

“嬤嬤！“陸重錦將當票拍在石桌上：“你仔細瞧瞧印鑒。“老嬤嬤瞇眼細看，官印右下角果然缺了道暗紋——這是宗正寺作廢的舊票。

溫知舒揉著絹帕的手漸漸松開。帕角繡著交頸鴛鴦，是陸重錦南下前她熬了三夜繡的。此刻那鴛鴦浸在茶漬里，倒像在寒潭中相擁。

“知舒。“陸重錦突然貼近她耳畔，溫熱氣息拂過頸側：“你瞧她枯瘦如柴的模樣，哪及你半分豐潤？“手掌不著痕跡地撫過她腰間軟肉，驚得溫知舒攥緊桌沿。

廊下傳來姜鶯鶯尖利的叫罵：“陸重錦你個負心漢！“溫知舒下意識要起身，卻被按在石凳上。陸重錦指尖劃過她發間累絲金鳳：“這釵本該配十二尾鳳袍，待玉漱記入族譜。“

“三叔當真要搶玉漱？“溫知舒突然打斷。她想起前日在謝府花園，親眼見陸君衍為溫知虞拂去肩頭落花。那冷面首輔的溫柔，原該屬于她這個正牌世子夫人。

陸重錦拾起她掉落的護甲：“三嬸體弱難孕，這才盯上玉漱。“鎏金甲套劃過掌心，留下道淺痕：“若讓玉漱認他們作父母，你我膝下。“

“不行！“溫知舒猛地站起，石榴裙掃翻殘茶。去年除夕陸君衍給溫知虞夾菜的畫面突然閃現，銀筷上纏著的紅繩與她腕間的一模一樣。

陸重錦順勢攬住她輕顫的肩：“所以今日才要哄著千羽。“他指向梅林外探頭探腦的康嬤嬤，老仆懷里陸玉漱正擺弄個布老虎——正是溫知舒上月熬夜縫的。

“那孩子今晨還問我，新母親何時教他描紅。“陸重錦掏出塊杏花酥，酥皮上歪歪扭扭刻著“舒“字：“玉漱特意留給你的。“

溫知舒盯著糕點上稚嫩的刻痕，突然想起自己夭折的幼弟。那年她偷塞給弟弟的糖蓮子，也被這般珍重地藏在枕頭下。

“是我糊涂了。“她接過糕點，金鑲玉護甲在酥皮上戳出小洞：“可你方才與她。“

“做戲總要全套。“陸重錦突然扯開衣領，鎖骨處赫然有道陳年箭疤：“三年前她救我性命，我總得還這份情。“拇指摩挲著溫知舒腕間紅繩：“但夫妻情分，唯你獨有。“

韋嬤嬤突然咳嗽兩聲。溫知舒驚覺自己幾乎偎進他懷里，慌忙退后半步，卻撞見姜鶯鶯扒著月洞門張望。那黑瘦女子眼里淬毒般的恨意，倒讓她生出幾分快意。

“去給表妹賠個禮罷。“溫知舒理了理鬢發，累絲金鳳釵垂下的流蘇輕晃：“終歸是玉漱生母。“

陸重錦卻按住她肩頭：“何須你屈尊？“轉身吩咐秦昭：“取兩匹妝花緞給姜姑娘，就說夫人賞的。“

溫知舒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瞥見其腰間玉佩換了素銀絳子——晨起時還是她編的同心結。韋嬤嬤順著她視線望去，低聲道：“老奴去查查那套頭面的來歷。“

“不必。“溫知舒將杏花酥掰成兩半，甜膩餡料混著梅香：“過幾日開祠堂，你盯著三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