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閬華苑暖閣里，溫知虞正對著運河停工邸報出神。炭盆爆出火星濺在紙頁上，燒穿“陸重錦監工不力“幾個朱批小字。

“小姐，姑爺下朝了。“紅纓捧著手爐進來，“聽說工部吵得掀了房梁，趙侍郎還摔了笏板。“

溫知虞將邸報丟進火盆，看那簇火苗躥得老高：“讓他們鬧吧，等俞二押著證物進京，這火就該燒回放火人身上了。“

窗外傳來陸君衍與門房的說笑聲，溫知虞撫過小腹尚未顯懷的弧度，忽然想起前世流產那日也是這般大雪。那時她躺在血泊里，聽見陸重錦在門外說：“棄子罷了，扔亂葬崗喂野狗。“

“夫人發什么呆？“陸君衍帶著寒氣撲進來，官帽上還沾著雪片，“快摸摸，為夫懷里揣著什么？“

溫知虞被他冰得一哆嗦，摸出個油紙包。打開竟是串糖葫蘆，晶瑩糖衣裹著去核山楂，像雪地里滾出的紅瑪瑙。

“西市劉老頭最后一串。“陸君衍就著她的手咬走半顆，“那老頭非要我寫'天下第一糖'的匾額，說掛上就天天給夫人留糖墩兒。“

溫知虞含著酸甜的山楂，看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前世的苦仿佛都化在舌尖這點甜里，連腹中隱隱的抽痛都成了新生萌芽的悸動。

姜鶯鶯望著陸重錦身上那件青狐裘大氅，白玉冠將烏發束得齊整。他面色紅潤如三月桃花，眼波流轉間俱是溫潤，分明是被江南水土滋養出的矜貴模樣。想起自己粗糙發黑的雙手，她鼻尖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街市上飄著細雪，陸重錦隔著三步距離溫聲勸慰：“回來便好，有話回家細說。“兩輛馬車碾過積雪駛向南城榆錢巷，車轍印很快被新雪覆蓋。

推開院門時，姜鶯鶯怔住了。廊檐下不見半片枯葉，青石地磚擦得锃亮，連她臨走時摔碎的瓷瓶都不見蹤影。可那個總像小雀兒般撲進懷里喊“娘親“的身影，終究是沒了蹤跡。

“玉漱...“她攥緊門框，指甲深深掐進木紋里。四個月前的中秋夜，她親手將三歲的孩兒留在侯府，如今檐下只剩幾串褪色的祈福鈴在風中叮當。

新收的丫鬟念可正要收拾墻角木箱，姜鶯鶯突然厲聲喝止。箱里躺著撥浪鼓、竹蜻蜓，還有半截沒雕完的小木馬——都是陸玉漱的玩意兒。她顫抖著捧起木馬，喉頭涌上腥甜。

“明日我便接他回來。“陸重錦從身后環住她，溫熱氣息拂過耳畔。姜鶯鶯猛地轉身，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般摟住丈夫脖頸。狐裘領口的絨毛沾了淚水，很快結出細碎冰晶。

兩人跌跌撞撞撞進臥房，念可姐妹紅著臉躲進西廂。窗外北風呼嘯，錦被尚未來得及熏暖，姜鶯鶯卻覺渾身滾燙。陸重錦指尖撫過她肩頭曬傷的疤痕，在鎖骨處落下一串輕吻。

“糧食...蠟燭...萬能丹...“事畢，姜鶯鶯蜷在丈夫懷中哽咽，“七萬石糧被劫時，我跳車摔進山澗，醒來時滿手都是血泡...“

陸重錦將她的手包在掌心：“銀子還能再賺。“

“可那是你給我的兩萬兩本錢！“她突然撐起身子，散亂青絲垂落肩頭，“我在南詔國扮作商婦，被蠻兵用刀架著脖子驗貨...“

話音未落，院墻外傳來瓦片輕響。元寶蹲在鄰宅屋頂，捧著特制的聽甕直咂嘴：“這才半刻鐘？莫不是侯爺這半年被老夫人逼著納妾，傷了元氣？“

屋內炭盆終于燃起，姜鶯鶯披著中衣下榻。菱花鏡映出她曬成麥色的臉龐，與身后白玉似的男人形成鮮明對比。陸重錦將人重新撈回懷里，下巴抵著她發頂呢喃：“明日我就去侯府接玉漱。“

“若是...若是他不認我...“

“我們的孩子，血脈連著心。“他握住她結著厚繭的手，“你離京這四個月，他夜夜抱著你縫的布老虎入睡。“

姜鶯鶯望著窗外紛揚大雪，想起離京那夜也是這般天氣。陸玉漱哭喊著“娘親別走“，被她硬生生掰開小手。如今廊下空蕩蕩的，只剩北風卷著雪粒子拍打窗欞。

“重錦。“她突然翻身壓住丈夫，“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陸重錦怔了怔，眼底漫上笑意：“夫人這是要討回這半年的相思債？“話音未落，姜鶯鶯已咬住他喉結，指尖扯開才系好的衣帶。

西廂房里，念可死死捂住妹妹的耳朵。顏可眨著杏眼嘟囔：“姐，主子們打架怎么不出聲呀？“

“噓！“念可漲紅著臉往爐膛添炭，“這是...這是京城貴人特有的修養。“

此刻正房屋頂，元寶凍得直跺腳。聽甕里傳來床板吱呀聲，他裹緊羊皮襖嘀咕：“這才像話，侯爺總算爭了口氣！“

姜鶯鶯將黑褐色的膏塊捧到陸重錦面前：“這便是萬能丹的膏方。“

接連兩次被劫后她長了心眼，改將藥材制成成品運送。此刻屋內堆著三個木箱，全是用油紙包裹的膏塊。

陸重錦掩住口鼻后退半步：“此物當真能成事？這刺鼻的腥臊氣，莫說太子，便是街邊乞丐也難以下咽。“

“你且看這個。“姜鶯鶯掀開案幾上的綢布，露出整齊碼放的金黃膏條。琥珀般的色澤泛著蜜光，清甜的果香撲面而來：“只需用檀木匣子裝好，說是南詔秘傳的仙丹。壯陽補腎的奇效，保管太子用過一次便離不得。“

廊下鳥籠輕微晃動，紅纓取下知更鳥腿上的竹管。溫知虞撥弄著算盤輕笑：“明日西市怕是要熱鬧了。“

“小姐料事如神。“紅纓將新捉的知更鳥裝進竹籠：“元寶說他們辰時三刻去博藝閣。“

“取張尋常信箋來。“溫知虞左手執筆歪歪扭扭寫道：西市博藝閣，辰時三刻。待墨跡干透，吩咐凌薊：“擱在世子夫人妝奩最上層。“

陸重錦踏入芳華苑時，正見汀蘭捧著裝銀裸子的漆盒出來。小丫鬟欣喜道：“世子可算回了！夫人這些日子總望著院門發呆呢。“

“難為她記掛。“陸重錦接過侍從手中的錦盒，抬眼見溫知舒扶著門框怔怔望來。石榴紅的裙裾被寒風吹得翻卷，單薄肩頭微微發顫。

“夫君...“溫知舒話未出口先紅了眼眶。指尖觸到對方掌心溫度時，積蓄多日的委屈化作滾燙的淚，在絹帕上洇出深色痕跡。

陸重錦攬著她往暖閣里走：“炭盆怎不多添兩個？手涼得像冰。“轉頭吩咐汀蘭：“去庫房再領三十斤銀絲炭，就說是我要的。“

油紙包著的桂花糕散著甜香，雨過天青色的綢緞在燭火下泛著粼光。溫知舒摩挲著團扇上栩栩如生的并蒂蓮，淚珠撲簌簌落在繡著纏枝紋的錦帕上。

“江南特產的玫瑰酥要配云霧茶才好。“陸重錦將青瓷罐推近些，鎏金嵌寶的匣子里躺著本藍封冊子：“這是給玉漱的開蒙書，你素來疼他。“

溫知舒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那人轉身取書的動作行云流水，恰巧避開了她撲向懷中的姿勢。指尖懸在杏色衣襟前半寸，終究蜷縮著收回廣袖里。

“三字經朗朗上口，比論語更合孩童心性。“陸重錦翻開書頁，指腹撫過“養不教父之過“的墨跡：“待開了祠堂記名，你便是他名正言順的。“

“夫君！“溫知舒突然抓住他袖口，絹帕上的淚痕已暈成深灰：“玉漱既喚我母親，我自當視如己出。只是。“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掐進書脊，生生咽下后半句哽咽。

陸重錦反握住她冰涼的手，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愧色：“運河漕運遭了地動，三萬兩本金只余半數。這些銀票你收著，開春莊子的收成。“

“不妨事的！“溫知舒急急打斷，將散碎銀票攏進妝奩最底層。檀木匣里躺著去年他贈的翡翠步搖，當時說要等嫡子出生時戴。如今金絲纏著的東珠蒙了塵，倒襯得新添的銀票格外刺目。

更漏滴到戌時三刻，陸重錦起身撣了撣衣擺：“母親近日犯了頭風，我需去。“

“我陪夫君同去！“溫知舒慌慌張張去夠披風，卻被按回鋪著狐裘的圈椅。那人掌心傳來的溫度轉瞬即逝，唯余肩頭殘留的暖意。

廊下燈籠將頎長身影拉得老長，溫知舒貼著雕花槅門目送。直到那抹杏色徹底融進夜色，才發覺案幾上多了個牛皮信封。

“明日巳時三刻，博藝閣。“歪斜的墨跡像條吐信的毒蛇，啃噬著方才的溫情脈脈。溫知舒猛地將信紙揉作一團，金鑲玉護甲卻勾破了“一家三口“四個字。

“夫人，藥熬好了。“韋嬤嬤端著黑陶藥盅進來時，正撞見自家小姐將信箋往引枕下塞。蒼老的手按住顫抖的腕子，藥汁在碗沿晃出漣漪：“老奴陪您守過三個除夕夜了。“

溫知舒突然泄了力氣，額頭抵在嬤嬤肩頭。藥香混著陳年佛手香，恍惚回到待字閨中時。那時她總嫌嬤嬤嘮叨，如今這懷抱卻是侯府里唯一的暖意。

陸重錦亥時歸來時，暖閣還亮著盞絹燈。溫知舒擁著錦被裝睡，聽著那人輕手輕腳在榻邊更衣。松柏香混著酒氣飄來，該是在吳氏處用了晚膳。

“夫君。“她裝作初醒的含糊嗓音，那人果然停住解玉帶的動作。月光透過茜紗窗，將挺拔輪廓投在百子千孫帳上，恍如初見時的少年郎。

“吵醒你了？“陸重錦和衣躺上貴妃榻，錦帳里傳來衣料摩挲聲：“明日要去兵部述職，早些安置吧。“

溫知舒盯著帳頂的合歡花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博藝閣的金漆招牌在眼前晃，與信紙上猙獰的墨跡重疊。她忽然翻身坐起：“明日我想去。“

“可是要添置胭脂？“帳外傳來窸窣翻身聲：“讓汀蘭去采買便是，天寒地凍的。“

“想去大相國寺還愿。“溫知舒急急截住話頭，喉間泛著腥甜：“為玉漱祈福。“

“也好。“陸重錦的聲音已帶了睡意：“多帶些護院去。“

梆子敲過三更時，溫知舒輕輕掀開錦被。妝奩底層除了銀票，還躺著支嵌紅寶石的累絲金簪——是去年上元節，他親手簪在她鬢邊的。

……

晨光透過冰凌雕花的窗欞，在青磚地上灑下細碎金斑。陸重錦將鎏金暖手爐塞進吳氏掌心：“今日帶玉漱去西市逛逛，給他添置些筆墨。“

吳氏望著躲在康嬤嬤身后的孫兒，心頭泛起酸澀。這孩子自小養在膝下，如今見了生父反倒怯生生的。她擺擺手道：“多買些糖畫哄著，仔細凍著孩子。“

馬車碾過積雪的聲響漸遠時，溫知舒正將鎏金嵌寶的護甲套上指尖。韋嬤嬤捧著狐裘進來，見她盯著妝鏡里嫣紅的唇脂發怔，輕聲道：“車馬備好了。“

博藝閣二樓臨街的雅間里，姜鶯鶯第五次推開雕花槅窗。寒風卷著街市叫賣聲撲進來：“剛出鍋的糖油果子——“

“來了！“她突然攥緊窗欞。杏色錦袍的男子抱著個紅襖孩童跨下馬車，腰間玉佩隨著步伐輕晃，正是去年她親手編的穗子。

陸玉漱嘴里還含著糖畫，琥珀色的糖稀沾在嘴角。待看清雅間里戴著面紗的女子，糖塊“啪嗒“落在織金地毯上：“娘。“

姜鶯鶯扯下面紗的瞬間，孩童已踉蹌著撲進她懷里。康嬤嬤抹著淚要跪，被陸重錦一把扶住：“這些年辛苦嬤嬤了。“

“表叔說帶我來買硯臺。“陸玉漱抽噎著去摸姜鶯鶯眉心的朱砂痣，這是夢里反復出現的印記。忽然被陸重錦溫暖的手掌覆住頭頂：“該改口叫爹爹了。“

隔壁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溫知舒怔怔望著裙裾上濺開的茶漬，纏枝蓮紋被水漬暈成模糊的灰影。韋嬤嬤蹲身去拾碎瓷，卻被她死死攥住腕子：“嬤嬤你看，這茶盞裂得多齊整，像不像大婚那日合巹杯的缺口？“

此刻一墻之隔的啜泣聲愈發清晰。陸玉漱帶著哭腔的“爹爹“二字，似淬毒的銀針扎進耳膜。溫知舒踉蹌著撲到花鳥屏風前，描金牡丹的縫隙間，正見陸重錦將哭作一團的母子攬入懷中。

晨起時那人替她系披風的場景忽在眼前浮現。骨節分明的手指繞過杏色絲絳，還特意將暖爐塞進她袖籠：“今日要去兵部核驗糧冊，晚膳不必等。“

“二小姐！“韋嬤嬤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老淚縱橫：“老奴這就去撕了那娼婦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