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那夜，四澍城西市酒肆有人醉吼，說瞧見火流星砸在鹽井上。梁參軍當夜就讓人扮作游方道士，在城隍廟前擺攤測字。“

溫知虞讀到此處噗嗤一笑。信紙右下角畫了個歪嘴道士，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三日必地動“。

“地動那日，城主小妾正過生辰。“信紙簌簌響，“戲臺子剛唱到《長生殿》，忽聽得地下轟隆如雷。付將軍帶人沖進城主府時，那老東西抱著錢匣子往地窖鉆。“

最后一行墨跡未干：“鹽井已控，糧船初九抵港。另：黎先生新得暹羅象牙棋一副，說要與陸相手談三局。“

“好個黎牧雨！“溫知虞將信紙湊近燭火，火舌卷過“四澍城“三字時，窗外忽然傳來更鼓聲。官燕探頭問：“夫人可要傳膳？“

“備些蝦籽面。“溫知虞望著漸大的雪勢，“再讓莫顏把地窖那壇竹葉青挖出來。“等陸君衍下朝，該有好消息下酒了。

紅纓舉著鐵鉗掀開陶甕，草木灰簌簌落下：“俞二爺信里說什么好消息啦？“

溫知虞抖開信箋，炭火映得她眉眼發(fā)亮：“四澍城歸他了，還在黑市截了批要緊貨。“紙頁翻動間帶起松墨香，“你猜他們往南詔倒騰什么？“

“總不會是糖霜香料。“

“是神仙膏。“溫知虞指尖劃過最后幾行小字，“黑膏摻馬尿，黃膏混蜜糖，專騙富戶當補藥吃。凌大俠說這東西沾上半月，壯漢也能成骷髏。“

紅纓嚇得鐵鉗掉進炭盆，濺起火星：“姜鶯鶯竟這般歹毒！當年她爹娘餓死在咱們粥棚前，小姐還給她置辦嫁妝。“

“噓——“溫知虞將信紙湊近燭火。信紙在火舌舔舐下蜷曲成灰蝶，轉眼化作黑絮飄散。就像前世那對豺狼夫妻蠶食陸家基業(yè)時，她咳在手帕上的血沫。

未時三刻，閬華苑飄著草木灰的焦香。

陸君衍踩著滿地金桂進院時，正撞見紅纓抱著竹匾往外沖。烤芋頭的甜香混著酒釀的酸，熏得他官袍都沾了煙火氣。

“姑爺快來！“綠袖從廚房探出頭，“孫嬤嬤煨的土芝丹能拉絲呢！“

東廂暖閣里，溫知虞正往青瓷碟撒霜糖。見夫君進來，順手將熱帕子敷在他凍紅的耳尖：“陛下準了林大人的差事？“

“欽差印信明日就到。“陸君衍就著她的手咬了口芋頭，蜜色糖粒粘在唇邊，“俞二倒是神通廣大，三千石官鹽說籌就籌。“

溫知虞用銀簽子挑開焦殼：“南詔商隊往災區(qū)運的哪是鹽？都是摻了觀音土的神仙膏。凌大俠劫貨時，車轍印深得能埋人。“

陸君衍突然握住她手腕。常年握筆的薄繭蹭過脈搏，驚得糖碟晃出碎玉聲：“這些腌臜事讓暗衛(wèi)去查便是，你少勞神。“

窗外忽起秋風，卷著煨芋頭的甜香撲進羅帳。溫知虞腕間翡翠鐲子磕在案幾上，叮咚似山泉。她垂眸瞧著夫君官服上金線繡的獬豸，忽然想起前世這神獸如何被陸重錦換成貔貅——吞盡萬家財，獨肥他肚腸。

“想什么呢？“陸君衍忽然傾身，糖漬未擦的唇幾乎蹭到她鼻尖，“莫不是嫌為夫回來晚了？“

溫知虞往后仰了仰，后頸卻貼上他溫熱掌心。煨過酒的芋頭香從夫君袖口鉆出來，熏得人耳根發(fā)燙：“青天白日的。“

“誰家夫妻大白天不能吃芋頭？“陸君衍變戲法似的摸出本話本子，“《南柯太守傳》新刻的，帶插畫。“他指尖點在泛黃紙頁上，恰是“金榜題名夜“那章，畫中狀元郎抱著新婦笑得見牙不見眼。

紅纓端著新煨的芋頭進來時，險些撞翻珠簾。只見姑爺歪在貴妃榻上，官服襟口松了大半，小姐的杏色披帛纏在他腕間，活像被狐貍精勾了魂的書生。

“奴婢什么都沒瞧見！“小丫頭捂著眼往外跑，差點撞倒來送炭的孫嬤嬤。

陸君衍低笑出聲，震得溫知虞貼著他胸膛發(fā)麻：“紅纓這丫頭，比御史臺那幫老古董還古板。“說著突然含住她耳垂，“夫人方才說'青天白日'，莫非在暗示為夫。“

“陸明深！“溫知虞抄起話本子拍他，“你再渾說，今晚睡書房去！“

“書房冷得很。“陸君衍捉住她手腕輕咬，“再說為夫今日立了大功，陛下夸我舉薦的林遜堪當大任。“他指尖劃過妻子腰間玉帶鉤，“夫人不該賞點甜頭？“

溫知虞被他鬧得釵橫鬢亂，忽覺掌心多了個油紙包。展開竟是塊琥珀糖，里頭裹著曬干的木樨花——正是她上月隨口提過的零嘴。

“西市胡商那兒淘換的。“陸君衍蹭著她頸窩嘟囔，“為買這個，被那波斯老頭訛走兩幅字畫。“

溫知虞含著糖塊，甜香混著夫君衣襟上的沉水香往肺腑里鉆。恍惚想起前世咽氣時，陸重錦往她嘴里灌的苦藥。那時她多盼著能有塊糖，如今甜得舌尖發(fā)麻，反倒鼻尖發(fā)酸。

陸君衍忽然停下嬉鬧。他撫過妻子泛紅的眼尾，將人整個裹進狐裘：“可是芋頭嗆著了？“

溫知虞搖搖頭，簪頭的珍珠流蘇掃過他下頜。窗外傳來孫嬤嬤教訓小廝的動靜，炭盆噼啪爆出火星，這些鮮活的聲響將她從往事里拽回來。

“夫君。“

“嗯？“

“明日讓俞二送幾車芋頭去災區(qū)吧。“她貼著夫君心跳輕聲說，“天冷了，熱乎乎的煨芋頭最能暖身子。“

陸君衍輕笑，胸腔震動帶著她指尖發(fā)麻：“都聽夫人的。不過。“他突然翻身，“暖身子的事，為夫也能效勞。“

燭火在燈臺上爆了個燈花，陸君衍指尖繞著溫知虞發(fā)間最后一支珍珠步搖。金絲纏枝的釵桿剛卸下，人忽然天旋地轉——竟被他攔腰扛上肩頭。

“放我下來！“溫知虞攥著他后背衣料，綢緞滑得抓不住。玄色織錦外袍“唰“地抖落在屏風架上。

“前日大理寺接了個奇案。“陸君衍步履穩(wěn)健往內(nèi)室走，溫知虞臉頰貼著他汗?jié)竦募贡常瑦灺暱棺h：“誰要聽這些！“

“當真不聽？“絲帛墜地的窸窣聲里，他故意拖長語調(diào)：“事關太子殿下微服賑災。“

溫知虞掙扎的力道頓時弱了三分。菱花窗欞透進的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茜紗帳上，陸君衍喉結滾動著繼續(xù)道：“宛城畫舫的姑娘們聯(lián)名狀告，說有位京都貴人總以'洗頭客'自稱。“

“洗頭？“溫知虞狐疑地偏頭，正撞見他胸膛上未愈的箭疤。陸君衍順勢將人放倒在錦衾間，指尖卷著她一縷青絲：“贏朔那閹人帶著太子扮作商賈，謊稱要尋'頭部技師'——“

溫知虞忽然攥緊枕畔流蘇。那閹宦最擅鉆營，竟將煙花地的暗語編派得這般雅致。江南畫舫的“洗頭“哪是正經(jīng)事？分明是借揉按穴位之名，行狎昵放浪之實。

“后來呢？“

“后來畫舫遭了賊。“陸君衍俯身時，鎖骨處新傷舊痕交錯，“姑娘們攢了半輩子的體己，連帶著恩客們的書信，全教'洗頭客'順走了。“

溫知虞剛要追問，忽然察覺腰間系帶一松。陸君衍掌心薄繭擦過她腰窩，嘴里仍一本正經(jīng)：“那訴狀寫得妙極——亂草堆里杵著個銀槍將軍，掛著兩枚流星錘。“

“陸君衍！“溫知虞抄起軟枕按在他臉上。絲棉里裹著的杜若香撲了滿臉，悶笑聲震得她手心發(fā)癢：“夫人明鑒，這都是原話。“

茜紅枕面漸漸洇開濕痕，溫知虞忽覺不對。指腹下胸膛不再起伏，貼著的肌膚也失了溫度。她慌忙掀開軟枕，只見陸君衍雙目緊閉，連唇色都泛了青。

“醒醒！“指尖顫抖著探向鼻息，卻聽“咚“的一聲——方才還氣息全無的人突然翻身。耳畔傳來得逞的低笑：“夫人方才貼得這般近，可是在聽為夫的心跳？“

溫知虞氣得去擰他胳膊，反被捉住手腕。陸君衍埋首在她頸窩深吸一口：“那訴狀后頭還有四句——和尚敲著木魚兒念經(jīng)，敲得施主們腦仁疼。你道這木魚是什么？“

“我不。“

“是太子藏在銀箱里的玉璽。“熱氣呵在耳垂，“江南河道貪腐的賬本全刻在上頭，你說這案子該不該接？“

銅爐里的炭火暗下去時，陸君衍抱著人往拔步床挪。溫知虞赤足踩在他官靴上，錦被里還裹著半濕的帕子：“不是說大理寺的案子。“

“辦案哪有暖被窩要緊。“陸君衍扯過鴛鴦枕墊在她腰后，指尖繞著青絲打轉，“不過夫人若想聽，為夫倒能說段新鮮的。“

溫知虞往他懷里拱了拱，像雪貂鉆進狐裘窩。陸君衍身上還帶著澡豆的沉香，下巴蹭著她發(fā)頂娓娓道來：“上月教坊司十幾個姑娘敲登聞鼓，說替人送信反被滅口。“

“送什么信？“

“妓子們接了個古怪差事。“陸君衍捏著她耳垂玩，“西域客商讓她們轉交木箱，說是對暗號取貨。你猜暗號是什么？“

溫知虞困得眼皮打架：“總不會是淫詞艷曲。“

“亂草叢中一馬賊，挺槍立馬掛兩錘。“陸君衍突然掐著嗓子學老嫗聲，“不催牛馬來吃草，只帶和尚來洗頭！“

溫知虞“噗“地笑出聲，發(fā)間玉搔頭滑到錦被上。陸君衍趁機將人箍緊些：“更絕的是真有個使雙錘的光頭來取貨，正是宛城兵馬都總管馬驄！“

“馬總管知道這渾話么？“

“昨兒早朝他舉著金瓜錘追大理寺正滿殿跑。“陸君衍胸膛震得她臉頰發(fā)麻，“陛下笑得差點摔了玉如意。“

溫知虞笑得眼角沁淚，翻身要躲，卻被摁在織金枕上：“說好只講案子。“

“為夫這是在幫夫人暖身子。“陸君衍叼住她耳墜含糊道，“大理寺結案卷宗明日就送來，夫人今夜先付點利錢。“

臘月初八，運河工地的號子聲被風雪淹沒。

陸重錦站在城門茶樓二層，望著官道盡頭遲遲未現(xiàn)的車轍印。秦昭在樓下跺腳哈氣，肩頭積雪堆得能埋住酒壇。

“來了！“小廝突然指著遠處黑點。

青帷馬車在雪幕中晃成個白團子，車簾掀起時露出半張憔悴面容。秦昭撲到車窗前結結巴巴：“世子等您半日了，連早朝都。“

話沒說完，二樓木窗“咣當“撞在墻上。陸重錦裹著玄狐大氅沖下來，官靴在結冰的石階上打滑，險些撞翻賣炊餅的老漢。

“表妹舟車勞頓。“他伸手要扶車中人，指尖卻在觸到簾子時縮回，“城西別院已收拾妥當。“

城門監(jiān)提著燈籠湊近，冰碴子掛在眉梢：“陸大人，按例得查車轎。“

陸重錦側身擋住風雪，袖中滑出個金絲荷包：“天寒地凍的，弟兄們買酒驅寒。“荷包落在對方掌心發(fā)出悅耳的銀錠碰撞聲。

老卒瞇眼打量馬車紋飾，突然瞥見簾角繡著的陸氏家徽——三枝金桂繞玉笏。他猛地想起上月教坊司案，這位陸大人可是把大理寺正懟得啞口無言的主兒。

“放行！“城門監(jiān)退后三步躬身，“陸大人走好。“

馬車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聲，陸重錦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經(jīng)過護城河時，車簾忽然掀起一角，露出女子凍得發(fā)青的唇：“表哥，我要見三叔。“

“父親在別院等您。“陸重錦揮鞭抽散撲面風雪，“工部那幫雜碎吞了多少，侄兒定叫他們加倍吐出來！“

車廂內(nèi)傳來瓷器碎裂聲，女子嘶啞的冷笑混在風里：“他們敢在運河料單做手腳，就該料到有今日。只是沒想到最先捅刀的，竟是自家養(yǎng)的白眼狼。“

陸重錦突然勒馬，官道旁的枯枝簌簌落下雪塊。他望著巍峨城樓上的“南薰門“三字，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信——工部侍郎在醉仙樓宴請陸家旁支，席間那首“運河謠“唱的分明是分贓令。

“表姑放心。“他咬肌繃出凌厲線條，“陸家能捧他上青云，就能送他下油鍋。“

馬車拐進暗巷時，茶樓二層臨窗位置閃過道黑影。探子將密信塞進信鴿腳環(huán)，灰羽撲棱棱消失在雪幕中。信上只有八個大字：陸氏內(nèi)訌，可添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