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藥香壓不住血腥味。景元帝將彈劾太子的奏折砸向奉國公，明黃絹帕濺上血點：“好好看看你外孫干的好事！“老國公官袍下的膝蓋硌著蟠龍地磚，余光瞥見折子里夾著的田契，竟是太子別院私吞的萬畝良田。

當夜韋府密室燭火通明。奉國公摩挲先太后賜的翡翠扳指，盯著心腹從齊王府截獲的密信。信上睿王筆跡還沾著胭脂味：“邙山糧倉已布三千私兵。“他突然捏碎茶盞——齊王那個草包，何時學會用鴿子傳暗語？

五更天，京郊亂葬崗飄起磷火。兩個黑衣人將裹著麻布的尸首拋進野墳，轉身時踩到張泛黃的紙——竟是蓋著睿王私印的謠言底稿。他們沒發現，樹梢掛著皇城司特制的銀鈴鐺。

次日早朝，御史臺當庭誦讀萬民書。八十老翁血按的手印旁，畫著太子化龍的詭異圖騰。戶部尚書突然出列：“幽州傳來急報，三百農戶在太子別院前...種起了讖麥！“

所謂讖麥，是用糞水澆灌反季麥苗，專咒皇室斷子絕孫。景元帝聞言咳出黑血，龍案上那盆金邊蘭突然萎了葉子。

奉國公下朝時，官轎被爛菜葉砸得砰砰響。他掀簾看見個瞎眼婆子，正用先太后最愛哼的西北小調唱：“黑云壓城嬰啼血，妖龍降世山河裂。“調子與二十年前云妃難產時的宮謠一模一樣。

韋府暗牢里，拷問出的線索卻指向意想不到的人。管家捧著染血的供詞：“散謠的乞丐頭子，竟是...竟是云妃舊仆之子！“

更蹊蹺的是，那些蓋著齊王印的證物，紙質竟是今年江南新貢的雪浪箋。奉國公盯著密室墻上的《西魏堪輿圖》，突然將朱筆圈住臨漳——那里藏著溫家去年購入的三十座造紙坊。

臘月初八祭灶日，護國寺鐘聲壓不住流言。沙彌掃雪時發現，寺墻貼滿“太子生辰八字克國運“的黃符。住持顫巍巍摘下符紙，背面赫然印著睿王府特供的檀香。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邊關。除夕夜急報入京，說北狄王帳突現“誅妖龍“的漢文旗——布料竟是太子私庫的蜀錦。奉國公連夜進宮，卻見皇上枕邊放著半塊帶血的虎符，正是他當年扶持景元帝登基的信物。

……

銅雀燈臺爆出個燈花，奉國公朱筆懸在折子上方，墨汁啪嗒濺在“齊王“二字上。幕僚捧著謄好的奏本躬身：“這兩份折子明早遞上去，夠兩位殿下喝一壺的。“

“奪嫡？“奉國公冷笑，炭筆在折子上戳出個黑洞，“參他們私囤軍糧、苛待災民，叫皇上瞧瞧什么叫兄弟鬩墻！“話未說完，外頭傳來“咚咚“撞門聲。

管家滾進書房時官帽都歪了：“國公爺！太子府兩位皇孫。出痘了！“

“備馬！“奉國公掀翻硯臺，墨汁潑了滿墻山水畫。三更天的長街馬蹄聲碎，太子府門前白燈籠已經掛起來了。

正廳里太醫跪了一地，太子妃攥著帕子撲在羅漢床上：“申時還說要吃糖蒸酥酪。“奉國公撩開錦簾，兩個小娃娃并排躺著，滿臉紅疹像熟透的桑葚。

“報給宮里沒有？“

“皇后娘娘帶著張院判來了。“管家話音未落，外頭傳來尖細的唱喏：“太后娘娘駕到——“

老太后扶著鳳杖進來，金絲護甲掐進太醫肩膀：“治不好哀家的曾孫，太醫院都去陪葬！“張院判額頭抵著青磚，汗珠子洇濕了蟠龍紋地衣。

五更鼓響時，東邊泛起魚肚白。小皇孫喉嚨里“咕嚕“一聲，攥著的小布老虎掉在腳踏上。太子妃突然不哭了，怔怔望著窗外撲簌簌的雪片子。

“歿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滿屋子珠翠亂晃。皇后鳳冠上的東珠砸在奉國公腳邊，骨碌碌滾進炭盆里。

慈寧宮的晨鐘撞了九下，老太后歪在鳳榻上，半邊臉像揉皺的宣紙。太醫抖著手扎完第九針，顫聲道：“中風之癥，萬不可再動肝火。“

這場雪下得邪性，鵝毛似的掩了朱雀大街。溫知虞踮腳給雪人插上胡蘿卜鼻子，忽然聽見門軸“吱呀“響。陸君衍披著玄狐大氅立在月洞門前，肩頭落滿新雪。

“首輔回來啦！“綠袖把雪團子往莫顏領口一塞，小廝們呼啦啦跪了一地。溫知虞提著裙擺跑過回廊，狐貍毛領子里撲出白汽：“手爐暖著呢，快捂捂。“

陸君衍縮回凍紅的手指，目光掃過院里憨態可掬的雪人：“今日倒有閑情？“

“俞家船隊帶回的萵苣水靈靈的，晚膳給您炒個蝦仁。“溫知虞解他大氅系帶，嗅到淡淡松墨香，“黎先生這趟走海運，凈賺兩萬雪花銀，水手們分紅的鑼鼓敲了半條街。“

地龍烘得人昏昏欲睡，紅燒肉在砂鍋里咕嘟冒泡。陸君衍夾起一筷子翡翠菜心：“刺桐港的船三日能到？“

“走新辟的航線，颶風都追不上。“溫知虞舀了勺魚湯，“就是總撞見海盜船，上回。“

話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莫顏踩著雪喳喳響：“宮里來人了！說是太后中風，召首輔即刻進宮！“

陸君衍撂下銀箸，溫知虞已經把貂裘捧過來。指尖相觸時，她突然攥住他手腕：“雪天路滑，讓車夫慢些走。“

宮燈在雪幕里晃成一片猩紅。太醫局值房飄出藥渣味，張院判的官帽擱在案頭，底下壓著辭官奏折。陸君衍踏進暖閣時，正聽見小太監啜泣：“兩位小殿下歿得蹊蹺，太后非要查個底朝天。“

……

寒風卷著枯葉撲在窗欞上，陸君衍將手爐往溫知虞那邊推了推：“太子兩個兒子都折在天花里了。“

“天花？“溫知虞捧著茶盞的手一顫，青瓷蓋碗“叮“地磕在盞沿：“宮中消息不是。“

“昨日未時咽的氣。“陸君衍用銀箸撥了撥炭盆，“中州暴動，太子棄城而逃，陛下震怒。“

溫知虞盯著炭火里爆開的火星子。前世這時候，她被困在陸家后院，只聽說太子妃接連誕下皇孫。倒是后來陛下服食丹藥性情大變，才隱約傳出長孫夭折的消息。可天花多在暑熱盛行，如今都飄雪了。

“要換人賑災？“她忽然抬頭。

陸君衍夾炭的手一頓，眼底漫上笑意：“是。“

“你去不得。“溫知虞脫口而出，“太子剛失勢，此刻接手如同明火執仗。何況中州民怨沸騰，總要有人擔責。“她忽然對上丈夫含笑的眸子，恍然道：“你要薦林遜？“

“知我者夫人也。“陸君衍放下銀箸，指尖拂過她蹙起的眉峰，“林遜出身寒門，與世家無涉。此次若能將中州民亂平息，正好擢升。“

溫知虞攥著帕子的手松了松：“我手頭有三船柔佛米，按一文利錢給他。“見丈夫挑眉，忙補道：“不是白給，總要賺個船工錢。“

陸君衍低笑出聲。這三船糧走的是南洋商道，光是水手餉銀都不止這個數。他忽然起身蹲在妻子跟前，握著那雙微涼的手貼在額前：“夫人大義。“

溫知虞耳尖發燙，抽手去推他：“青天白日的。“

“主子，林大人到前廳了。“官燕的聲音適時響起。

陸君衍順勢起身，替她攏了攏狐裘：“我在書房等你們議定。“臨出門又回頭：“讓莫顏多帶幾個護衛。“

佑康茶館二樓暖閣，炭火燒得噼啪作響。

林遜進來時肩頭還沾著雪，趙鴻升正扒著窗縫往下看：“這茶館地段金貴，東家怎舍得。“

“東家來了。“林遜忽然拽他衣袖。

溫知虞踩著木梯上來，狐裘領子簇著張瑩白小臉。紅纓忙將攢盒擺開：“新蒸的蟹粉酥，兩位大人嘗嘗。“

“夫人喚我等前來，可是為著中州之事？“林遜開門見山。

溫知虞示意綠袖展開輿圖：“朝廷要派欽差，陸大人有意舉薦林大人。“見青年瞳孔微縮，續道：“我有糧三萬石，可按市價三成供給。“

趙鴻升手里的酥餅“啪嗒“掉在案上：“三成？如今中州糧價可是。“

“只要林大人肯接這燙手山芋。“溫知虞指尖點在中州位置，“后續還有糧船，保準讓囤糧奸商血本無歸。“

林遜盯著輿圖上蜿蜒的河道，忽然起身長揖：“夫人大恩，遜替中州百姓拜謝。“

“別急著謝。“溫知虞虛扶一把，“太子棄城，暴民恐已占據糧倉。此去兇險，林大人可想好了？“

窗外傳來貨郎叫賣聲，林遜攥緊茶盞：“三年前黃河決堤，家母就是餓死在逃荒路上。“他喉結滾動，“若能為百姓爭條活路，刀山火海也要闖。“

溫知虞鼻尖發酸。前世林遜因直言進諫被貶，最后死在流放路上。如今看他挺拔如松的模樣，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夫人？“紅纓小聲提醒。

溫知虞回神，從綠袖手中接過木匣：“這是陸府令牌，沿途驛站皆可調用車馬。“又推過一疊銀票：“打點衙役，收買眼線，總用得著。“

林遜還要推辭，趙鴻升一把按住他：“矯情什么？等中州太平了，咱們給夫人立長生牌位！“

眾人皆笑。溫知虞望著窗外漸大的風雪，忽然想起什么：“聽聞中州有個叫陳三的糧商，林大人若是遇見。“

“必讓他把吞進去的銀子吐出來。“林遜會意。

茶湯續到第三遍，事宜已商議妥當。溫知虞起身時，瞥見角落青布簾子動了動——凌薊抱劍而立，向來冷硬的眉目竟透出幾分艷羨。

馬車軋著積雪往陸府去。溫知虞掀簾回望，佑康茶館的燈籠在風雪中晃成一點暖光。她忽然想起前世陸重錦倒賣軍糧時，中州餓殍遍野的慘狀。這一世，總算來得及。

“夫人，到了。“莫顏勒住韁繩。

陸君衍早在垂花門候著，伸手接她下車：“都說好了？“

“林遜應了。“溫知虞將凍紅的手塞進他掌心，“三日后糧船就到碼頭，你記得讓戶部的人。“

話未說完，忽被攔腰抱起。陸君衍貼著她耳畔低語：“夫人勞苦功高，為夫自當犒賞。“

溫知虞羞惱捶他肩頭，瞥見廊下偷笑的丫鬟，索性把臉埋進他衣襟。雪粒子撲簌簌落在傘面上，掩去了漸漸遠去的笑鬧聲。

雪粒子撲簌簌砸在油紙傘上，官燕扶著溫知虞下車時，茶樓檐角銅鈴正撞出清脆聲響。林遜搓著凍紅的手迎出來：“夫人里邊請，炭盆烘了半個時辰了。“

茶室門簾一挑，水沉香混著銀炭暖意撲面而來。趙鴻升起身斟茶，青瓷盞里碧螺春打著旋：“中州暴民占了五座糧倉，今晨廷議時兵部尚書摔了笏板。“

溫知虞解了白狐裘擱在黃楊木架上，指尖掠過茶盞浮沫：“陛下既召太子回京，總要有人去收拾爛攤子。“她抬眼掃過兩人，“陸相的意思，這差事落在二位肩上。“

林遜手中茶匙“當啷“磕在盞沿。窗外北風卷著碎雪拍打窗紙，炭盆里爆出個火星子。

“下官愿往！“趙鴻升霍然起身，官袍下擺掃翻了竹編暖籠，“只是這安撫暴民。“

“不是暴民。“溫知虞截住話頭，蔥白指尖蘸著茶水在案上畫圈，“去年中州賦稅加了三成，今秋地動又毀了半數糧田——林大人可知饑民易子而食的典故？“

林遜盯著桌上漸漸暈開的水漬：“下官祖籍滄州，永和三年大旱時。“喉結滾動兩下，“見過易子而食。“

“所以你們不是去平亂，是去救命。“溫知虞從袖中抽出土黃輿圖，“西郊糧倉存著三萬石陳米，三日后會'不慎走水'。“指甲在“中州“二字上劃了道痕，“該燒多少，二位大人自行斟酌。“

趙鴻升倒吸口涼氣。林遜已經單膝點地：“下官代中州百姓謝夫人活命之恩！“

“起來說話。“溫知虞扶起兩人，“鹽鐵司王侍郎的侄子在中州販私鹽，賬本今夜會送到府上。“她忽然輕笑，“聽聞趙大人最擅查賬？“

茶煙裊裊中，趙鴻升眼底精光乍現。

送走二人時，雪地里已積了半尺厚。官燕捧著鎏金手爐過來：“俞二爺的信到了，李管事在垂花門候著。“

閬華苑廊下的冰凌子掛得老長，李占袖著手跺腳：“信使說是急件，海上來的。“火漆封口蓋著俞家商船徽記，溫知虞就著風燈拆開，信紙被咸腥海風浸得發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