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角門時，陸玉漱突然掙脫康嬤嬤跑來。孩童發頂沾著梅瓣，將個布老虎塞進她手里：“母親做的老虎。暖手。“

溫知舒怔怔望著跑開的小身影。布老虎肚里縫著艾草，正是她失眠時常聞的安神香。針腳雖歪斜，卻被陸玉漱捂得溫熱。

推開貴賓間雕花門時，陸重錦看見康嬸正抱著陸玉漱縮在墻角。老婦人布滿褐斑的臉在琉璃燈下泛著青灰，懷中三歲幼童攥著鎏金長命鎖，懵懂地望著母親顫抖的肩頭。

“侯爺！“康嬸撲通跪地，金鎖磕在青磚上發出脆響，“老奴勸過姜娘子，主母跟前合該行妾禮?！?

陸重錦金絲蟒紋袖口沾著茶漬——方才潑茶時燙紅的手背還在刺痛。他彎腰扶起老仆，玉扳指擦過康嬸腕間淤青：“帶玉漱去西廂房，讓趙太醫瞧瞧孩子受驚不曾?！?

雕花門吱呀合攏的剎那，姜鶯鶯抓起博古架上的琺瑯彩花瓶。陸重錦閃身上前扣住她手腕，瓷瓶擦著耳畔砸在萬字紋窗欞上，碎碴簌簌落進鎏金狻猊香爐。

“打得好。“陸重錦將人箍進懷里，喉結抵著她亂了的墮馬髻，“該把紫檀案上的端硯也砸了，上月太子剛賞的洮河石，碎起來聲響更脆?！?

姜鶯鶯掙不開鐵鑄般的臂膀，索性咬在他鎖骨上。血腥味混著龍涎香漫進口腔，她突然想起五年前流放路上，這男人也是這樣帶著血味闖進囚車，用狐裘裹住她凍僵的身子。

“鶯鶯要做正室有何難？“陸重錦任她撕咬，掌心摩挲著她后頸舊疤，“明日我就去宗祠焚族譜，從此與鎮北侯府?！?

“然后讓陸君衍帶著錦衣衛來抓逃犯？“姜鶯鶯猛地推開他，赤金步搖甩落在織金地毯上，“你當我還是十六歲信你'假死藥'的蠢貨？“

菱花鏡映出她猩紅的眼尾。陸重錦撿起步搖插回她鬢邊，指尖撫過珊瑚珠串：“三叔昨日已啟程查漕運案，三月內歸不得京。待太子服下萬能丹?！?

話音未落，姜鶯鶯抄起案上青瓷茶盞砸在他腳邊。去年生辰他送的那套雨過天青釉，如今只剩盞托孤零零盛著冷茶：“你要我當第二個康嬸？等小崽子長大，再給他找個'表姑娘'？“

陸重錦突然單膝點地，蟒袍下擺浸在茶漬里。他捧起姜鶯鶯繡著并蒂蓮的軟緞鞋，將臉貼在她冰涼的腳尖：“初見那日你戴著鐐銬跳胡旋舞，我就想把這雙腳捧在手心焐熱?！?

窗外傳來打更聲，姜鶯鶯腳背突然沾上溫熱。她低頭看見陸重錦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水漬正順著他的下頜滴進衣領——這男人竟在哭。

“康嬸說玉漱昨夜夢魘，哭著要娘親抱?！瓣懼劐\喉結滾動，聲音悶在她裙裾間，“你舍得讓孩子頂著外室子的名頭，連族學都進不得？“

姜鶯鶯指甲掐進掌心舊傷。那里還留著流放時被鐵鏈磨出的疤，如今又要為新的枷鎖流血。她想起半月前太子召見時的話：“姜娘子若肯為朝廷改良火藥，孤可請旨賜你新戶籍。“

可陸重錦不知道這些。他此刻仰起的臉比當年在雪地里發誓時更真摯：“明日我便將東郊別院過到你名下，地契用玉漱的生辰做暗記?！?

姜鶯鶯突然笑出聲。她扯開腰間鴛鴦佩擲在地上，羊脂玉在陸重錦膝前碎成三瓣：“五年前你說要與我做'生死鴛鴦'，如今連兒子都成了籌碼？“

陸重錦瞳孔猛地收縮。他伸手去夠玉佩碎片，卻被姜鶯鶯用繡鞋踩住手指：“三年前你說陸君衍在查塞北軍糧案，兩年前你說他在查鹽稅，如今連漕運都成了借口。“

血珠從錦靴底滲出，陸重錦卻恍若未覺。他盯著姜鶯鶯裙擺上濺到的茶漬，想起昨夜暗衛密報——太子親衛在城西見過改良后的霹靂炮設計圖。

香爐里的蘇合香燃到第三炷時，陸重錦抬手拂去蟒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皺。他望著姜鶯鶯垂首時露出的后頸——那里有道三寸長的舊疤，是五年前劫囚車時被流箭所傷。

“東街新開的胭脂鋪?！瓣懼劐\話音未落，姜鶯鶯突然抓起妝臺上的犀角梳砸過來。梳齒擦過他耳際，在博古架上劃出道白痕。

溫知舒提著湘妃簾進來時，正見陸重錦彎腰拾梳。他玄色錦袍上金線繡的蟠龍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倒顯得姜鶯鶯那身素青襦裙像抹游魂。

“表妹?！皽刂鎸⑵z琺瑯食盒擱在八仙桌上，“這是稻香村的茯苓糕，最是養顏。“

“啪！“

姜鶯鶯掀翻食盒，雪白糕餅滾到織金地毯上。她盯著溫知舒腕間的翡翠鐲——那是陸家祖傳給嫡妻的信物，此刻正映著燭光晃她的眼。

陸重錦突然撫掌輕笑：“夫人這鐲子倒是襯表妹的衣裳?！八呎f邊去摘溫知舒的鐲子，動作溫柔得像在解羅帶，“前日庫房新得對羊脂玉鐲，明日叫人送來。“

姜鶯鶯看著兩人交疊的手，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太子府看到的密檔——“鎮北侯世子陸重錦，建安三年臘月凈身入宮“。她嗤笑出聲，珊瑚耳墜在頰邊亂晃：“侯爺這戲還要演到幾時？“

溫知舒被扯得踉蹌，腕間紅痕刺目。她驚愕地望著姜鶯鶯抓起陸玉漱的長命鎖：“康嬸，收拾行李！“

“千羽！“陸重錦扣住妝臺邊緣，指節泛白，“三日后太子要在西郊試霹靂炮?！?

姜鶯鶯將長命鎖砸在他腳邊，金鑲玉的碎片濺到蟠龍紋地磚上：“帶著你的好夫人去試！“她抱起孩子轉身，忽覺后頸一涼——陸重錦的淚正滴在那道舊疤上。

溫知舒突然尖叫著撲向姜鶯鶯。她發間金步搖勾住姜鶯鶯的衣帶，兩人齊齊摔在青玉案上。陸玉漱的哭聲里，溫知舒摸到姜鶯鶯腰間硬物——半塊刻著“虞“字的虎符。

“你是端王余孽！“溫知舒指甲掐進姜鶯鶯手臂，“這虎符我見過！在建安元年的?！?

陸重錦突然捂住溫知舒的嘴，廣袖翻飛間，姜鶯鶯看見他袖中寒光一閃。溫知舒軟倒時，頸間紅痣正好對著窗外的弦月。

“鶯鶯?！瓣懼劐\踩住那半塊虎符，臉上淚痕未干，“西郊獵場的火藥埋點圖，換你和玉漱的新身份，可好？“

更漏聲穿過萬字紋窗欞，姜鶯鶯望著地上昏迷的溫知舒。三年前在漠北，她也是這樣看著姐姐溫知虞咽氣。陸重錦當時說：“鶯鶯，我會讓你堂堂正正活在日光下。“

“我要虎符另一半?！敖L鶯踢開溫知舒的手，“還有太子腰間的龍紋佩?！?

陸重錦解下腰間玉帶扣，鎏金暗紋里藏著半張羊皮卷：“三日后西時三刻，望江樓天字房?！八麖澭饻刂?，蟒袍上的蟠龍眼睛正好對著姜鶯鶯，“夫人只是魘住了，你說是不是？“

姜鶯鶯攥緊虎符的棱角，直到掌心滲血。陸玉漱的哭聲里，她聽見陸重錦在廊下吩咐：“把前日南詔進貢的雪蛤膏拿來，夫人受驚了?！?

窗欞外的弦月突然被烏云吞沒，姜鶯鶯摸到妝奩底層的火折子——那是太子親衛昨夜送來的。銅鏡里映出她勾起的唇角，倒比哭還難看三分。

……

掐絲琺瑯簾子嘩啦落下時，掌柜的胖臉上橫肉抽搐。他捧著那支素銀簪子的錦盒，眼珠子在陸重錦蟒袍的金線繡紋上轉了三轉：“客官，承惠二十兩?！?

溫知舒扶著纏枝牡丹步搖轉頭，正看見掌柜的用絹布擦拭被姜鶯鶯摔過的青玉案。她蔥指劃過托盤里那頂累絲嵌寶花冠，東珠在晨光中泛起柔暈：“這個包起來?！?

陸重錦解荷包的手頓了頓。他腰間羊脂玉佩隨著動作輕晃，正好映出韋嬤嬤瞬間慘白的臉。老嬤嬤攥著車簾的指節發青，像是要扯碎這匹價值千金的云錦。

“夫人。“韋嬤嬤剛開口就被灌了滿嘴冷風。駕車小廝好心遞來帕子：“嬤嬤捂緊口鼻，省得吃灰?！?

這話落在韋嬤嬤耳中猶如驚雷。她望著陸重錦接過花冠匣子的手——那雙手五日前還在太子書房執朱筆批紅，此刻卻溫柔地扶著溫知舒登車。

馬車碾過朱雀大街青石板時，陸重錦忽然摘下溫知舒發間玉簪。他指尖撫過她耳后細痣，聲音輕得像飄進車內的柳絮：“那日大婚，你戴著鳳冠也是這樣看我?！?

溫知舒腕間翡翠鐲磕在紫檀案上。她想起長姐出閣時，陸重錦作為送嫁侯爺立在喜轎旁的模樣。那時他蟒袍玉帶，目光卻始終追著新娘子鬢邊流蘇。

“夫君。“她突然反握住陸重錦的手，“把花冠送給姜姑娘吧，就當。當是謝她養育玉漱之恩?！?

車轅上的韋嬤嬤猛地咳嗽，咳得像是要把心肺嘔出來。小廝慌忙勒馬，卻見陸重錦掀簾遞出個青瓷藥瓶：“嬤嬤怕是染了風寒，這是太醫院配的枇杷膏?！?

藥瓶在韋嬤嬤掌心涼得刺骨。她盯著瓶底“東宮“二字朱印，突然想起上月徐夫人叮囑：“陸世子常在太子跟前行走，你須得警醒些?！?

“夫人仁善?！瓣懼劐\將花冠匣子擱在膝頭，蟒袍上的蟠龍眼睛正好對著溫知舒裙擺的并蒂蓮，“只是姜表妹性子烈，未必肯收?！?

溫知舒急得扯住他袖口，翡翠鐲子滑到小臂：“你告訴她，玉漱過繼后便是嫡長子。侯爺的爵位。“

“噓——“陸重錦突然將食指按在她唇上。馬車恰在此時碾過青石板縫隙，震得溫知舒跌進他懷里。她聽見男人心跳平穩如常，仿佛說的不是承爵大事，而是閨房私語。

侯府朱門映入眼簾時，陸重錦忽然嘆氣：“夫人可知，昨日太子問起玉漱的八字？“他指尖劃過花冠上的東珠，“說是要給小皇孫選伴讀。“

溫知舒瞳孔驟縮。她想起父親說過，今春要送幼弟進宮當太子侍讀。若是玉漱能得這份殊榮。她猛地抓住陸重錦手腕：“現在就去找姜姑娘！“

韋嬤嬤看著自家小姐殷切模樣，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絲。她盯著陸重錦翻身上馬的背影，突然瞥見他腰間玉佩閃過暗紋——那分明是端王府舊物。

“小姐！“韋嬤嬤撲到車窗前，“那花冠?！?

“嬤嬤回府熬碗參湯吧?！皽刂鎿嶂箝g淤青輕笑，“夫君最愛喝你熬的湯了?！?

陸重錦策馬轉過街角時，隨手將花冠匣子拋給暗衛。東珠滾進路邊溝渠，被個乞兒當琉璃珠撿了去。他扯開蟒袍領口，露出鎖骨處結痂的牙印——這是今晨姜鶯鶯留給他的“禮物“。

“主子，霹靂炮的圖紙。“

“送去望江樓。“陸重錦馬鞭抽在暗衛肩頭，“告訴太子，我要的東西三日內送到別院?！?

暗衛消失在小巷深處時，陸重錦忽然聽見孩童笑聲。他勒馬望去，見姜鶯鶯正抱著陸玉漱在糖畫攤前，那孩子手里舉著個晶瑩剔透的“壽“字。

晨光穿過糖畫映在姜鶯鶯臉上，將她眼角細紋照得纖毫畢現。陸重錦摸到袖中虎符，想起五年前漠北風雪中，她也是這樣舉著塊糖哄哭鬧的玉漱。

“鶯鶯?！八硐埋R，蟒袍金線在陽光下晃人眼，“太子許你進宮觀星臺?！?

……

燭臺上爆出個燈花，將韋嬤嬤額角的冷汗照得晶亮。她攥著溫知舒陪嫁賬冊的手微微發抖，賬頁間夾著的銀票像片片刀刃：“二小姐，這花冠足足抵了五間鋪面半年的進項??！“

溫知舒正對鏡試戴新得的紅寶耳珰，聞言指尖一頓。鏡中映出陸重錦今晨送來的青玉簪，與她發間這支正是對簪：“嬤嬤糊涂了，玉漱過繼后便是嫡長子，將來承爵還怕賺不回這些？“

“可世子爺分明說過不動您的嫁妝?！绊f嬤嬤話音未落，外間傳來腳步聲。她慌忙將賬冊塞進多寶閣，轉身正撞見陸重錦抱著花冠匣子進來。

陸重錦蟒袍上沾著臘梅香，隨手將匣子擱在纏枝蓮紋案幾上：“夫人看看，這東珠可襯你新裁的云錦襖？“

溫知舒撫過匣中花冠，指尖被累絲金邊劃出道紅痕。她想起長姐那頂御賜的九翟冠，金鳳口中銜的東珠足有龍眼大：“還是給姜姑娘送去，我庫房里還有母親給的攢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