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的晨霧還未散盡，劉秀已經踩著露水摸到了綠林寨的界碑前。這界碑原是前漢的“伏牛石“，如今被潑了層烏雞血，歪歪扭扭刻著“替天行道“四個字，遠看活像廚娘剁偏的臘豬頭。他故意把草鞋在牛糞堆里蹭了蹭，又把陰麗華給的玉璜塞進褲腰帶——這是綠林軍黑市的規矩，越是腌臜的扮相，越能避開繡衣使者的眼線。

寨門前的哨兵正拿環首刀剔牙，刀刃上還粘著昨夜烤野彘的油花。劉秀弓著腰遞上三枚五銖錢，錢幣上王莽親題的“大泉五十“被他磨得只剩個“大“字：“勞煩軍爺，俺來賣山貨。“哨兵瞄了眼他背簍里的蕈子，突然抬腳踹翻簍子，灰撲撲的松茸里滾出半截竹簡——正是劉秀昨夜偽造的《南陽糧賦實錄》。

“識字嗎？“哨兵用刀尖挑起竹簡，劉秀忙不迭搖頭，鼻涕險些甩到對方靴面上：“這是俺擦腚的紙，前些天在林子里撿的...“話音未落，寨子里傳來聲暴喝：“哪個腌臜貨敢拿《周髀算經》當草紙！“只見個虬髯大漢闊步而來，腰間別著的銅算盤叮當作響，竟是綠林軍糧草官朱鮪。

劉秀心里暗笑。這竹簡哪是什么算經，分明是他用烏桕汁仿的贗品，特意在“勾股定理“旁添了句“南陽官倉粟米七萬石“，專釣懂行的魚。果然，朱鮪奪過竹簡掃了兩眼，蒲扇大的巴掌拍得劉秀肩胛骨生疼：“好小子，跟老子去掌秤！“

黑市設在廢棄的銅礦坑里，四壁插著的火把將人影拉得鬼魅般搖曳。劉秀蹲在糧垛后頭，看朱鮪的算珠在“五均六筦“的價牌間噼啪亂跳。新朝推行的這套平準法，到了綠林軍手里就成了明搶的幌子——標價一石粟米二百錢，實際過秤時能給你算出三百錢的賬。

“該交糧稅了！“糧商顫巍巍捧出個青銅鈁，里頭黍米堆得冒尖。朱鮪的算盤卻突然卡在梁上，他瞪圓牛眼剛要發作，忽聽身后傳來聲嗤笑：“軍爺這鈁怕是量過陰間的米？“眾人齊刷刷回頭，見個蓬頭垢面的樵夫正用柴刀刮秤砣，刮下的銅屑在火光里泛著金斑。

朱鮪的刀疤臉漲成豬肝色。這秤砣是他特制的空心貨，里頭灌了鉛，尋常人瞧不出門道。正要喚人把這搗亂的拖出去，卻見樵夫撿根樹枝在地上畫起方格：“《九章算術》均輸篇有載，一鈁容黍二百四十龠。軍爺這鈁...“樹枝在某個方格重重一戳，“少裝了三十龠，折合新朝五銖錢四十八枚。“

礦坑里死寂片刻，突然炸開哄笑。有個賣箭鏃的老漢啐了口唾沫：“綠林好漢也干這缺斤短兩的勾當！“朱鮪的算盤珠子捏得咯咯響，他當然知道這樵夫在理——新朝官制的量器早被他們改過三回，可這般當眾揭短還是頭一遭。

“好個算術鬼才！“礦洞深處傳來聲朗笑，王匡拎著酒壇晃出來，豹皮大氅上還沾著鹿血。這位綠林軍大當家看似醉眼迷離，目光掃過劉秀腳踝時卻陡然清明——那里結著桐柏山特有的紅泥痂，正是前日火燒南陽官倉的佐證。

劉秀佯裝惶恐要跪，被王匡用酒壇底托住胳膊：“先生既通《九章》，可會算人命數？“說著突然拔刀劈向糧商，刀鋒在頸前半寸急停：“你猜這廝還能喘幾口氣？“

“三百息。“劉秀面不改色，“大當家每呼吸一次，他瞳仁便縮半分，待縮至針尖大小時...“話音未落，糧商已癱軟在地，褲襠漫開腥臊水漬。王匡的刀尖挑起糧商的下巴，果然見瞳孔細如麥芒，不多不少正是三百次喘息的工夫。

圍觀人群轟然叫好，誰也沒注意劉秀的指尖在袖中輕顫——哪有什么瞳孔測算，不過是昨夜給這糧商的飲水里摻了曼陀羅汁。他早算準藥效發作的時辰，賭的就是綠林軍好漢們愛看這等神鬼把戲。

王匡把酒壇往劉秀懷里一塞：“從今兒起，先生就管黑市的賬！“轉身時卻壓低嗓音，“桐柏山紅泥沾鞋，可比南陽官倉的火星子燙腳？“劉秀仰頭灌了口酒，任由濁酒順著胡須滴落：“大當家說笑，俺這腿腳只認得秤桿子，不認得火星子。“

當夜，劉秀蹲在賬房里扒拉算盤。朱鮪特制的“陰陽賬本“在他眼里不過是孩童把戲：墨汁摻膠的頁數是虛賬，米漿浸過的才是實情。他故意在第三卷夾了片槲樹葉——這是跟陰麗華學的暗號，葉脈指向的“私鹽二十船“，正是王匡瞞著其他頭目囤的救命糧。

五更梆響時，礦坑深處傳來金鐵交鳴。劉秀貼著巖壁摸過去，正瞧見王匡在試新鑄的環首刀。刀身映著爐火，隱約可見“甲子“二字——這是王莽天鳳年號的頭一載，綠林軍竟連年號都敢重鑄。

“先生看這刀可利？“王匡反手劈斷根銅錠，火星濺在劉秀衣襟上燒出個洞。劉秀捻著破洞邊緣，突然想起太學里被焚的《赤伏符》：“利則利矣，只是...“他故意頓了頓，“鑄刀的鐵產自汝南，那里的礦脈含硫過高，遇潮便起銹斑。“

王匡的瞳孔猛地收縮。三日前確有批兵刃在漢水遭劫，撈上來時已銹跡斑斑。他拎起劉秀的衣領按在砧板上：“先生還知道什么？“

“還知道大當家在鷹嘴崖藏的三百副鐵甲，用的是南陽官倉的黍米換的。“劉秀的喉結在刀刃下滾動，“更知道岑彭的探子已經混進黑市，此刻就在...“他突然揚手打翻油燈，黑暗中人影幢幢，有個戴斗笠的漢子正往礦洞深處摸。

王匡的刀比人影快。血濺到賬本上時，劉秀已經摸到那探子懷中的銅符——正是岑彭調兵用的虎頭符。他趁著混亂把符塞進灶膛，灰燼里很快傳來朱鮪的咒罵：“直娘賊！老子的烤雉雞！“

晨光熹微時，劉秀蹲在溪邊洗算盤。王匡的影子倒映在水面，手里拎著個滴血的布袋：“先生昨夜這一出，莫不是要給新朝當投名狀？“劉秀頭也不回，撥著算珠念道：“寅時三刻進粗鹽五十石，卯時二支出粟米二百斛...大當家若覺得劉某不忠，不妨查查昨日私鹽船的吃水線。“

王匡突然大笑，把布袋扔進溪水。血污散開，露出里頭岑彭副將的人頭，瞪圓的眼珠里還凝著最后的驚詫。劉秀的算珠停在“盈虧“位，溪水恰好漫過那人頭冠上的翎羽——是五品武官才配的鹖尾翎，看來陰麗華的情報又要漲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