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安讖劫
- 光武中興劉秀傳
- 作家iasKeb
- 2988字
- 2025-02-21 09:17:45
天鳳二年(公元15年)秋意漸濃,太學的槐樹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黃葉紛紛揚揚地撲簌簌飄落,打在那竹簡之上,發出輕微的脆響。劉秀正襟危坐,手中的赭石粉輕輕撒落,修補著《周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蟲洞。墨汁混合著漿糊的酸臭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人的鼻腔。這已經是他替博士抄書的第三十七日了,每日這般機械地重復著,仿佛時間也在這枯燥中變得沉重起來。
窗欞外,夕照的余暉如金紗一般透進來,將劉秀的影子在墻壁上拉得老長。那影子斜斜地探進簡牘之間,像是在暗中窺視著什么。在這影子的遮掩下,半卷《焦氏易林》的殘頁若隱若現,其邊角的焦痕,竟與五年前祖宅那把大火中的《河圖》毫無二致。每次看到這焦痕,劉秀的心中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遠處傳來王元那清朗的吆喝聲,在這空曠的太學里回蕩:“劉文叔!祭酒喚你去蘭臺清點讖緯禁書!”劉秀聞聲應和,袖口卻不自覺地微微抖動了一下,幾粒赭石粉飄然而落,不偏不倚地灑在那寫有“赤九”二字的簡牘上。這“赤九”,可是王莽最為忌憚的讖語,它仿佛一道詛咒,暗指漢室火德將會在第九代得以復興。劉秀心中一驚,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佯裝踉蹌地撞翻了一旁的硯臺。墨汁如黑色的惡魔,肆虐而出,恰到好處地污了那段要命的批注。剎那間,青磚縫隙里躥出縷縷嗆人的黑煙,仿佛預示著什么不祥之事。
蘭臺的霉味,比往年來得更加濃重,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人緊緊籠罩。劉秀邁著沉穩的步伐,數著腳下的青磚縫隙,一步一步往深處走去。第三十九塊磚的裂痕,比昨日又寬出了半指,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在悄悄地拉扯著這塊磚,暗示著這蘭臺之下,正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劉秀忽然停下腳步,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書架的某處。就在昨日,這里的暗格還是空空如也,可如今,卻多了卷用《樂經》封皮包裹的帛書。帛書的邊緣泛著詭異的靛藍色,那顏色仿佛被某種神秘的秘術所浸染,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當劉秀故意提高聲音,念道“子陵兄新抄的《雅琴賦》”時,梁上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呼吸聲。那呼吸聲,似有若無,卻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落在劉秀的心頭。繡衣使者特有的鎏金靴底,在塵灰中壓出了新月形的凹痕,仿佛是命運的爪印。
“文叔好眼力。”陰惻惻的嗓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從劉秀背后傳來。劉秀猛地回頭,只見同窗強華提著燈籠,緩緩逼近。鏡片后的目光,猶如毒蛇吐出的信子,閃爍著陰冷而惡毒的光芒。火光照亮了帛書夾層的星圖,紫微垣處,一顆璀璨的星辰旁,赫然標著“南陽”二字。劉秀的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要吞下那如芒在背的恐懼與好奇。強華的袍角滑落,露出一截玄色的蹀躞帶,在火光中泛著森冷的寒光。這是秩比六百石的官制腰帶,絕非太學生該有的裝束,劉秀心中不禁涌起一絲寒意。窗外,忽然驚起一群寒鴉,它們那嘶啞的叫聲,仿佛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悲鳴。緊接著,蘭臺大門傳來鐵鏈絞動的悶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蕩,如同無數冤魂在哭嚎,讓人毛骨悚然。
戌時梆子敲到第七聲時,劉秀袖中的蓍草莖已經折斷了三根。那脆弱的草莖,在他的掌心斷裂,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他緊緊盯著強華胸口猙獰的“秀”字烙痕,這個烙痕,仿佛是一道鎖,將他死死地鎖在命運的枷鎖之中。他想起昨夜在茅廁草紙上涂鴉的句子:“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那本是他信口涂鴉的無心之舉,此刻卻被強華臨摹得惟妙傳神,這句句子竟化作了刺向他咽喉的利刃,讓他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強華那蒼白的指尖輕輕劃過帛書上的星圖,突然發出一聲低笑。那笑聲,在這陰森的蘭臺中回蕩,如同來自地獄的呼喚。“王莽篡漢時,我才十四歲,父親因私藏《河圖》被腰斬。這些年,我查遍天下劉秀,剝了四十九張人皮……”強華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銀針,毫不留情地刺入劉秀的耳朵。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瘋狂與仇恨,讓人不寒而栗。“直到上月,南陽貨郎說有個叫劉稷的佃農,總在柿樹下畫些古怪星圖。”強華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漫長而殘酷的故事。
子時更鼓穿透窗紙的聲音,顯得格外沉重。那鼓點,仿佛是命運的腳步,一步步逼近劉秀。此時的蘭臺,已被禁軍團團圍住,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籠,將劉秀困在了里面。劉秀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強華鏡片上跳動的火光,那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不定,仿佛是命運的火焰,隨時可能熄滅。劉秀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三年前那個雨夜。陰麗華站在糧船之上,她的身影在雨中顯得格外柔弱卻又透著一種堅定。她輕聲說道:“讖緯是把雙刃劍,用得好可斬王莽,用不好……”此刻,她的話仿佛化作了強華腰間那寒光凜冽的匕首,讓劉秀感到陣陣寒意。而他,不過是命運擺弄下的一只渺小棋子,任人宰割。
“用不好便斬了自己!”劉秀猛地暴起,手中的青銅燈臺帶著一股凌厲的氣勢,向書架砸去。那燈臺重重地落在書架上,瞬間將帛書擊中,掉落在地。強華驚恐地尖叫著,撲上去想要搶救,卻被劉秀一腳踩住了蹀躞帶,整個人被甩到了橫梁之上。暗衛的弩箭擦著劉秀的耳際,如雨點般釘入《禹貢》圖籍。木屑紛紛飛舞,如同雨滴般灑落在劉秀的頭上和身上。在木屑紛飛中,劉秀的眼前浮現出一些畫面。他看見那些被燒毀的殘頁上,“乙未歲中興”四個小字在火光中明明滅滅,閃爍不定。這四個字,如同命運的符咒,正是王莽最恐懼的預言。而他知道,此刻距離乙未年還有整整八年,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這場讖緯之劫,只是一個開始。
護城河的冰面還未開始融化,仿佛被一層厚厚的寒霜所籠罩。劉秀蜷縮在運鹽船里,他身上的衣衫破舊不堪,寒風透過縫隙,肆意地刺入他的衣衫,讓他感到陣陣寒意。腳踝傷口滲出的鮮血,緩緩染紅了艙板,那刺鼻的血腥氣,在船上彌漫開來。然而,他懷中那半片殘卷卻更燙人,它仿佛是一團燃燒的火焰,讓劉秀感到既溫暖又恐懼。焚書時,他奮力撕下的星圖碎片,在掌心中烙下灼痕。那些灼痕,與五年前兄長留給他的龜甲血契隱隱呼應,仿佛是靈魂的牽扯,讓劉秀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堅定。
夜梟在頭頂盤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它們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仿佛是命運的守望者,在等待著這場讖緯之劫的結果。冰層下,突然傳來輕微的撞擊聲。劉秀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水面。一具男尸緩緩浮出水面,胸口的烙印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清晰,赫然寫著“劉秀”二字。那頸間的赤痣,與自己分毫不差。劉秀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他知道,這是當年舂陵大火中本該死去的自己。此刻,他卻成了新朝鏟除異己的棋子,在命運的漩渦中苦苦掙扎。
黎明破曉時,天邊的第一縷陽光灑在渭水上,波光粼粼。劉秀緩緩睜開雙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將殘卷塞入魚腹,毫不猶豫地拋進渭水。那殘卷在渭水中緩緩下沉,融入了波濤之中,仿佛帶著劉秀的決心和勇氣。腥味引來的夜梟突然驚飛,它們那刺耳的叫聲,在這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突兀。劉秀的目光投向水面,泛起的漣漪中,隱約映出陰麗華馬車暗格里的《西京雜記》。書頁間記載的“熒惑守心,龍戰于野”八字,如血色的咒語,在劉秀的眼前閃爍。那八字與龜甲血契上的密文完美契合,仿佛是命運的指引,讓劉秀感到既震驚又興奮。
船頭傳來熟悉的馬蹄聲,劉秀抬起頭,目光順著馬蹄聲望去。這次,他終于看清了騎在白馬上的人。那是陰麗華,她的馬鞭梢綴著那枚染血的魚鱗匕,正輕輕敲打在廟門銅環上。那有節奏的敲擊聲,仿佛是在催促他開啟命定的棋局。劉秀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決絕。在這讖緯之劫的風暴中,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唯有奮勇向前,才能在這亂世中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