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鋪頂棚漏雨那日，阿貴正翹著二郎腿在柜臺后頭嗑瓜子。他把瓜子殼擺成個“休“字，剛擺到最后一捺，忽覺后頸發涼——阿福扛著三麻袋黃連杵在門口，粗布短打被雨澆得緊貼身上，活像只落湯的棕熊。
“今兒該你曬藥材。“阿福悶聲道，水珠順著下巴砸在青磚地上，濺濕了阿貴新納的千層底。
阿貴眼珠一轉，抓起掃帚往肩頭一搭：“這不正要去嘛！“說罷扭著腰肢往后院晃，活似戲臺上的花旦。剛拐過月洞門，他麻利地掏出個稻草人，套上自己汗津津的褂子往曬藥架前一戳，轉身鉆進柴垛補覺。
午時三刻，林小滿查庫房時眼皮直跳。推開后門一看：曬藥匾被雨水泡成了船，黨參在渾水里載浮載沉。稻草人的斗笠歪在一邊，露出塞滿甘草的破布腦袋。最絕的是那群公鵝，正把當歸當魚叼，排著隊在匾里劃水。
“阿！貴！“林小滿的怒吼驚飛了瓦當上的麻雀。
阿貴從柴垛里滾出來時，嘴角還粘著根鵝毛。他瞥見阿福正搶救藥材，立刻捶胸頓足：“天地良心！我分明...“話到一半突然卡殼——自己那件當稻草人衣裳的褂子，此刻正穿在領頭公鵝身上。
阿福默默舉起件滴水的褂子，前襟用朱砂寫著“阿貴當值“。那鵝配合地“嘎“了一聲，甩頭把斗笠扣回稻草人頭上，活脫脫在演皮影戲。
“這...這是栽贓！“阿貴竄到阿福跟前，“定是你這悶葫蘆使壞！“
阿福不說話，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是阿貴午間偷吃的桂花糕殘渣，酥皮上還粘著柴垛里的麥秸。最要命的是包糕點的紙，正是林小滿昨日剛寫的“輪值表“。
“好你個吃里扒外！“阿貴抄起掃帚要打，卻見阿福舉起曬藥匾當盾牌。兩人在院里轉起圈來，驚得鵝群撲棱棱亂飛。當歸漫天灑落，在積水的青石板上漂成個小舟，載著稻草人悠悠駛向月洞門。
林小滿抱臂倚著門框，看阿貴一腳踩中濕滑的黨參，摔了個四仰八叉。阿福要去扶，反被拽著褲腳跌進積水潭。兩人滾作一團時，公鵝趁機叼走阿貴的布鞋，得意洋洋地立在稻草人頭頂。
“鬧夠了？“林小滿敲了敲銅秤，“阿貴今日工錢扣半，阿福...“
“阿福沒錯！“阿貴突然鯉魚打挺，“是小爺偷懶！要罰就罰個痛快！“說著扯下錢袋往桌上一拍，“給這悶葫蘆買雙新鞋——他右腳鞋底都磨穿了！“
阿福愣在原地，低頭看見自己露出的腳趾頭，在積水中蜷成個問號。檐角忽地落下只雛燕，把阿貴錢袋里的銅板當成蟲卵，啄得叮當亂響
藥鋪門前的石獅子剛被阿貴刷成朱砂色，街對面就傳來震天響的鑼鼓聲。林小滿探出頭時，正見八個壯漢抬著鎏金匾額走過，上書“回春堂“三個大字，金粉簌簌落了一路，活像給青石板撲了層痱子粉。
“掌柜的！“阿貴竄進來時把晾藥的竹匾撞得打轉，“王掌柜把他小姨子的表舅爺的二姑媽請來當幌子，藥材賣得比蘿卜還便宜！“
林小滿舀了勺野蜂蜜正要嘗，聞言手腕一抖，蜜勺粘在了阿福后腦勺上。阿福渾然不覺，仍蹲著分揀黃連：“便宜...不好嗎？“
三人擠到門口張望，只見回春堂門前擺著十口青花大缸，貼著“人參湯免費暢飲“的紅紙。穿錦袍的胖掌柜正吆喝：“開業大吉！當歸三錢當蘿卜賣！“
忽然一陣妖風卷著沙塵襲來，阿貴“阿嚏“一聲，鼻涕泡正糊在路過乞丐的破碗里。那乞丐也不惱，捧著碗直奔免費湯缸，轉眼喝出三重下巴。
“您瞧見沒？“阿貴揪著林小滿衣袖，“王掌柜在缸后偷笑呢！“
林小滿定睛望去，回春堂的錦緞門簾后，果然晃著王掌柜的翡翠扳指。他冷笑一聲，抄起搗藥杵就要沖，被阿福攔腰抱住：“小滿哥！您這身板...“
話沒說完，對面突然響起破鑼嗓：“買藥送雞蛋！買十送百！“只見王掌柜的侄子拎著雞籠竄出來，老母雞撲棱著翅膀下蛋，蛋黃糊了買藥人滿頭。
阿貴眼珠一轉，抄起曬藥的竹匾就往家禽市場跑。半炷香后，藥鋪門前多了群白鵝，頸系紅綢，背上貼著“買藥送鵝毛毽子“。
“您這鵝...“林小滿話音未落，領頭公鵝叼住王掌柜的錦袍下擺。霎時間鵝毛與金線齊飛，王掌柜的玉腰帶“咔嗒“斷裂，錦緞褲子滑到腳踝，露出大紅底褲。
滿街哄笑中，阿貴跳上石獅子嚷道：“濟世堂改賣褲衩啦！“阿福忙把驚飛的黃連撒向人群，藥材雨里混著鵝糞，愣是把吳小姐的胭脂染成了迷彩妝。
黃昏時分，回春堂的免費湯缸見了底。胖掌柜擦著汗來找茬：“林掌柜，你們鵝群驚了我家客人...“
林小滿正給公鵝包扎被扯傷的翅膀，頭也不抬：“鵝認生，專啄心術不正之徒。“說著往鵝嘴塞了顆山楂丸，那鵝頓時精神抖擻，追得胖掌柜滿街找褲腰帶。
當夜暴雨，林小滿蹲在漏雨的庫房搶救藥材。忽聽瓦頂異響，阿貴舉著王掌柜的錦緞褲衩當傘跳下來：“您猜我在回春堂房梁上找著什么？“燭光映亮他懷里發霉的當歸，蟲蛀的痕跡活像王掌柜的麻子臉。
晨光熹微時，藥鋪門前支起口鐵鍋。阿貴掄著炒勺嚷：“秘制十全大補湯！喝三口能追著鵝跑二里地！“阿福默默往鍋里撒枸杞，被蒸汽熏得滿臉通紅，活像剛出籠的壽桃。
王掌柜的侄子來偷師，被阿貴一勺熱湯澆在襠部，捂著褲襠蹦出三丈遠。街坊們笑得前仰后合，誰也沒注意林小滿往湯里兌了半壇黃連酒。
午時三刻，回春堂的免費湯缸前排起長龍。忽然人群騷動，喝過湯的漢子們個個面紅耳赤，齊刷刷沖向茅房。阿貴蹲在藥鋪屋頂啃燒餅，朝下面喊：“十全大補湯喝多了上火！本店免費提供黃連茶！“
夕陽西下時，回春堂的金匾蒙了層灰。林小滿給最后一位客人診完脈，轉身見阿福正給公鵝喂接骨草。鵝群在余暉中踱步，金紅的羽毛映著“仁心濟世“的匾額，倒比回春堂的鎏金大字更顯貴氣。
藥鋪門前的銅鈴叮咚作響時，阿貴正蹲在柜臺后頭刻竹片。木屑飛濺到阿福剛曬好的枸杞堆里，惹得老實伙計舉著藥篩追了他三條街。林小滿從賬本里抬頭，瞥見阿貴刻的“貴賓“二字缺了“貝“字旁，活像給“賤人“戴了頂高帽。
“你這刻的是門匾還是墓碑？“林小滿拎起竹片，被陽光穿透的孔洞恰好拼成個鵝頭。
“這叫會員牌！“阿貴奪回竹片，蘸著朱砂描紅，“城里綢緞莊都有這玩意兒，買夠十匹布送手帕...“
話音未落，回春堂的銅鑼聲炸響。王掌柜的侄子舉著木牌滿街跑：“買藥送金卡！鍍金的！“
阿貴嗤笑一聲，從后廚拖出個麻袋。嘩啦倒出滿地鵝毛，驚得梁上雛燕拉屎抗議。他撿起最長那根翎羽，蘸了雄黃酒往青石板上寫：“凡在本店抓藥滿百文者，贈神鵝金羽一根，集齊十根換阿福推拿一次！“
林小滿的茶噴濕了賬本。阿福舉著搗藥杵茫然四顧：“推拿？“
次日清晨，藥鋪門前支起“貴賓閣“。阿貴頭頂粘著三根鵝毛，手持鎏金算盤——實則是刷了金漆的破算盤，缺了三根檔。他攔住買炊餅的劉瘸子：“劉叔，今兒抓藥送金卡！“
“金卡？“劉瘸子瞥見他手里竹片，“這不明擺著是曬藥匾上掰的...“
“您瞧！“阿貴掏鵝毛往竹片孔洞一插，登時變成鵝毛扇，“三伏天能扇風，雨天能遮雨，急了還能撓癢癢！“
這番鬼扯竟真誆來幾個大娘。張寡婦為湊十根鵝毛，把治風寒的藥方拆成十次抓。李鐵匠更絕，硬說自家黃狗需每日進補，抱著狗來領了七天藥渣。
王掌柜坐不住了，派侄子偷了根“金卡“。晌午時分，回春堂門前掛起“翡翠卡“，聲稱集齊五張能換金鐲子。結果全城乞丐蜂擁而至，把門檻踏成了波浪形。
“跟小爺斗？“阿貴連夜抓了十只螢火蟲，用桑皮紙糊成夜光卡。月光下藥鋪門前流光飛舞，愣是把吳小姐的貓引得上了房。王掌柜有樣學樣搞出“夜明珠卡“，被孩童當彈珠贏走，賠出去三顆真珍珠。
這日暴雨，阿貴蹲在門檻刻“至尊卡“，忽見阿福抱著藥罐發愁。原來趙書生為湊積分，把治肺癆的藥分二十次抓，如今病情加重咳血了。
“要我說，給他卡上蓋個紅戳...“阿貴話音未落，后腦勺挨了林小滿一賬本。
“胡鬧！“林小滿扯碎一疊竹片，“醫者仁心，豈能兒戲？“
阿貴揉著腦袋，瞥見屋檐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匯成小溪。忽然竄起來翻出曬藥的油紙，剪成方片畫上鵝頭：“從今兒起，抓藥就蓋鵝印。滿十個印子...“
“換真正的好東西。“林小滿接過話頭，往油紙卡印上藥鋪紅章，“集十張換問診，二十張換針灸，三十張...“他頓了頓，“換阿貴當三天苦力。“
滿街哄笑中，新卡意外走紅。賣菜婆為讓兒媳調理身子，愣是集了三十張卡，指名要阿貴去挑一個月糞桶。王掌柜偷印假卡被抓現行，被憤怒的街坊用真卡砸成花臉，鵝頭印章在腦門連成串，活像頂了串糖葫蘆。
霜降那日，阿貴蹲在房頂收晾曬的會員卡。暮色里千張鵝頭隨風翻飛，映著晚霞仿佛群鵝南遷。底下忽傳來林小滿的喊聲：“混賬！誰允你用我的私章給鵝卡蓋章？“
阿貴縮縮脖子，卻見阿福悄悄把掌柜的印泥換成朱砂。月光下萬點鵝頭泛著柔光，倒比回春堂的破金卡更顯貴氣。藥香混著墨香飄過街巷，驚起王掌柜家梁上那只肥雀，撲棱棱撞翻了假藥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