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小六那副呆滯迷茫、仿佛靈魂出竅的模樣，謝骨香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她幾步上前，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小六的后腦勺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小六子啊小六子！跟你說八百回了！多看點《洗冤錄》、《本草綱目》這些有用的書！少看那些什么《狐仙夜話》、《河神娶親》的亂七八糟話本子！你就是不聽！你看看你，除了會算仨瓜倆棗的月錢，神馬也不知道！這樣下去，別說跟在顏大人身邊辦案，就是當(dāng)個看門的，我都嫌你眼神不好使！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她氣得連典故都用上了。

“……”小六捂著被拍疼的后腦勺，委屈巴巴地扁著嘴。他有這么糟糕嗎？不就是不懂那鐵盒子嘛…看門怎么了，看門也是正經(jīng)差事啊！謝姑娘說話怎么總是這么戳人心窩子呢…

謝骨香瞥見小六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苦惱表情，心頭一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可能重了點。她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嘗試用最“小六”能理解的方式解釋：“哎呀，其實簡單來說…”她指著那掃描儀，“就像你買豬肉，能看出是前腿肉還是后臀尖；買瓷器，能看出是官窯的細(xì)瓷還是鄉(xiāng)下的粗陶。這鐵盒子呢，就是能‘看’出這珍珠里頭到底是個啥‘材料’做的！明白了嗎？它能告訴你這玩意兒是河蚌里長出來的，還是…別的什么稀奇古怪地方弄來的。”

“搜——嘎——！”小六拖著長音，眼睛一亮，這倆字還是他時常聽謝骨香嘀咕學(xué)會的，覺得又新鮮又帶勁兒，“原來是這樣！能看出是啥‘肉’做的！”他瞬間覺得那大鐵殼子親切了不少，往前湊了半步，“那…那你這‘看肉’的大鐵殼子，看出這珍珠是個啥‘肉’了嗎？值錢不？”

“噓——！”謝骨香立刻豎起一根手指，嚴(yán)肅地抵在自己唇間，眼神銳利地瞪了小六一眼，“正分析著呢！別吵吵！驚擾了儀器，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小六嚇得趕緊捂住嘴，連呼吸都放輕了，瞪大眼睛緊張地盯著那發(fā)出穩(wěn)定嗡鳴的“大鐵殼子”，仿佛那是什么正在孵蛋的神鳥。

時間在低沉的嗡鳴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驗尸房里靜得只剩下儀器運轉(zhuǎn)的聲音。終于，隨著一聲清脆的“滴——”聲，儀器正面的一個小屏幕亮了起來，幽藍(lán)的光映在謝骨香專注的臉上。

屏幕上，一行清晰的文字伴隨著一個不斷跳動的百分比數(shù)字顯現(xiàn)出來：

「樣本分析結(jié)果：元素譜系及能量特征與鮫人淚吻合度87%」

謝骨香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瞳孔瞬間收縮！她像是被那幽藍(lán)的光芒定住了，身體僵硬，死死盯著那行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冰冷的“87%”如同烙印，灼燒著她的認(rèn)知。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工具臺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鮫…鮫人…淚？”小六雖然捂著嘴，但這幾個字還是從指縫里漏了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他看看屏幕上那行字，又看看謝骨香驟然失色的臉，一股比在河神廟時更深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爬滿了全身。

“小六子！”謝骨香猛地轉(zhuǎn)過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拔高“你們這里…有鮫人？”她幾乎是撲到小六面前，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小六那不合身的衣服，眼神灼灼地逼視著他，仿佛想從他眼睛里挖出答案。

這突兀的問題和近在咫尺的壓迫感讓小六瞬間懵了。“鮫…鮫人？”他像個復(fù)讀機(jī)一樣茫然地重復(fù)著，感覺這個詞兒在腦子里打轉(zhuǎn)，卻怎么也抓不住具體的影子。等等…謝姑娘剛才說的是“你們這里”？這語氣…怎么聽著像是她是從天外飛來的？他甩甩頭，拋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在謝骨香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下，縮著脖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真沒聽說過啊！謝姑娘！啥是鮫人？是…是河里新封的水神？還是哪個深山老林里的老妖怪？”

謝骨香看著小六那張寫滿純?nèi)粺o知、甚至有點被嚇到的臉，一股強(qiáng)烈的無力感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問這貨果然是浪費口水！她松開手，煩躁地轉(zhuǎn)向房間里唯一可能掌握大局的人——顏如玉。她的目光帶著最后一絲求證和難以置信的希冀。

顏如玉一直沉默地佇立在陰影邊緣，如同一尊冷硬的石像，目光卻銳利如鷹隼，將謝骨香劇烈的情緒波動和儀器屏幕上那行幽藍(lán)刺目的文字盡收眼底。此刻接收到謝骨香的目光，他緩緩地、極其肯定地?fù)u了搖頭，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未曾聽聞。本地官府卷宗、百年縣志、乃至所有流傳于市井巷陌的奇談異聞中，都不曾聽說。”

“那就奇怪了！太奇怪了！”謝骨香猛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既然這里根本沒有鮫人的概念！甚至沒人知道這個詞！那王倫尸體旁邊散落的、被儀器判定為‘鮫人淚珠吻合度高達(dá)87%的東西，又是從哪里蹦出來的？”她的聲音充滿了邏輯鏈條被硬生生斬斷的焦躁和一種面對未知深淵的寒意，“總不可能是地里自己長出來的吧？！還是說這破儀器抽風(fēng)了？”她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最信賴的工具。

顏如玉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牢牢鎖住幾乎要暴走的謝骨香，向前逼近了半步，沉聲問道，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直指核心：“謝姑娘，‘鮫人淚’——究竟是什么？”他需要這個關(guān)鍵概念的定義，來理解眼前這荒謬矛盾的結(jié)論。

謝骨香猛地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聲音里依然殘留著震驚的余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看向顏如玉，又瞥了一眼旁邊伸長了脖子、一臉“求知若渴”（其實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燒）的小六，閉上眼睛：

在天地初開、混沌分離之時，廣袤無垠的海洋由古老而溫柔的海神“滄溟”掌管。滄溟深愛著陸地與天空，她的氣息化作潮汐，歌聲引來魚群。然而，天地法無情，神祇需各歸其位。天帝詔令，命滄溟永居深海，不得再肆意漫游天地之間。

離別之日，滄溟立于分隔海天的巨礁之上，回望她深愛的陽光、清風(fēng)與繁花，巨大的悲傷與不舍如滔天巨浪般將她淹沒。她的淚水，飽含著對失去之物的無盡眷戀與純粹的神力，大顆大顆地滾落。

這些晶瑩的淚珠并未消散于海水。當(dāng)它們觸及滄溟腳下冰冷堅硬的礁石時，奇跡發(fā)生了：淚珠并未碎裂，反而瞬間凝固，化作了圓潤、溫潤、散發(fā)著淡淡柔光的珍珠！每一顆珍珠都仿佛凝固了海神那一刻的心碎與對世界的深情。

更驚人的是，那些被滄溟淚水浸染的海水，以及她因極度哀傷而散逸出的神力精魄，并未完全消散。它們與海洋深處的靈韻結(jié)合，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一種擁有人身魚尾、容顏絕美的生靈。他們繼承了滄溟對海洋的掌控、織造水霧為紗（即后來的鮫綃）的巧技，以及那份源自母神靈魂深處的、對天地萬物的細(xì)膩情感。

這便是最初的鮫人。他們視滄溟為母神，棲息于她曾哭泣的深海。而那份刻骨銘心的離別之痛，也烙印在他們的血脈之中。從此，每當(dāng)鮫人感受到至深的情感，尤其是巨大的悲傷、思念或愛而不得時，他們的眼淚便會如同母神當(dāng)年一樣，脫離眼眶，接觸實物（常是貝殼或礁石）的瞬間，凝結(jié)成珍貴的珍珠——這便是“鮫人淚”。

鮫人淚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珍寶，更被視為凝固的情感與神性的碎片。它瑩潤的光澤是滄溟對天地的最后回望，它入水不沉的特性象征著永不沉沒的思念，而它所蘊含的淡淡神力（如能長明、療愈等傳說），則是海神滄溟留給她眷戀的世界，以及她水中子民的最后祝福與哀傷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