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鎢鋼碎屑。”她將粉末抖落在琉璃片上
小六插嘴:“和去年工部進(jìn)貢的神經(jīng)外科器械是同一材質(zhì)。”
窗外傳來撲棱棱的振翅聲。一只烏鴉落在窗欞上,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尸體。謝骨香突然注意到書案鎮(zhèn)紙下壓著張泛黃紙箋,墨跡暈染處隱約可見“茯苓三錢”字樣。
“是張古方。”她剛觸碰紙角,顏如玉就擒住她手腕。
“別動。”他指尖拈起紙箋,對著晨光轉(zhuǎn)動角度,“看水印。”
紙張透光處,一個“杜”字浮現(xiàn)又消失。謝骨香突然聞到極淡的苦杏仁味,湊近死者口鼻時,這氣味愈發(fā)明顯。
“這是是笑閻羅!”她急忙翻找驗尸箱
“笑閻羅怎么這么熟悉”小六摸摸下巴“這不是當(dāng)年毒殺先帝……”
話音戛然而止。書房門吱呀作響,穿杏色衫子的小孩在門口偷看,謝骨香被對方左手腕內(nèi)側(cè)的朱砂痣吸引,因為那痣如此熟悉!
謝骨香起身撞了撞身旁的小六“你看那個小孩左手腕內(nèi)側(cè)……”
小六揉著被撞疼的肋骨,瞇眼望去:“咦,那不是林家玉佩上的那個什么什么嘛!”
“……”謝骨香額角青筋一跳,“什么林家?你說的那個‘什么什么’是什么?”
小六撓了撓頭,眉頭皺成一團(tuán):“就是……哎呀,想不起來啦!”他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嘟囔道:“奇怪,明明很眼熟,怎么就是想不起來是啥……”
謝骨香深吸一口氣,終于忍無可忍,抬腳就踹在小六的屁股上:“沒用的東西!”
“哎喲!”小六捂著屁股跳開兩步,委屈巴巴地瞪著她,“人家就是想不起來嘛!”
“漂亮姐姐,還記得我嗎?”那個小孩跑過來,沾著藥渣的小手沖她揮舞
謝骨香看著眼前這個眨著眼睛的小孩,和某個身影重合
那天……
謝骨香褪去仵作的衣服換了件杏色襦裙,連發(fā)髻都只松松綰了支木簪。秋陽正好,西市街的青石板上灑滿金箔似的光斑,她踩著這些光斑慢悠悠地逛,鼻尖飄過胡餅的芝麻香、胭脂鋪的茉莉味,還有糖炒栗子甜膩的熱氣。
“剛蘸的糖葫蘆——”小販拖長聲調(diào)的吆喝引得她駐足。草把子上插著的糖葫蘆晶瑩透亮,山楂個個渾圓飽滿,糖殼在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謝骨香職業(yè)病似的盯著看——那糖衣厚薄均勻,沒一個氣泡,倒是像極了...像極了溺亡者皮膚下的水腫。
“姑娘來一串?”小販笑著問。
她猛地回神,暗罵自己這么誘人的糖葫蘆你怎么能和那個聯(lián)系到一起,正要掏錢,忽聽身后“咯”一聲怪響。
轉(zhuǎn)身就見個十二歲左右的男孩僵在原地,雙手卡著脖子,臉漲得紫紅。他腳邊躺著半串糖葫蘆,裹著糖衣的山楂滾在塵土里。男孩母親手里的絹帕落了地,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聲。
“讓開!”
謝骨香撥開人群時,腦中已閃過《洗冤錄》里“食噎而歿”的記載。她右手成拳正要動作,一道鵝黃色身影卻搶先撲了過去。
一個扎雙髻的小姑娘,看著比男孩還矮半頭,卻利落地從背后環(huán)抱住他,左手握拳抵住男孩肚臍上方,右手猛地收緊
“殺人啦!”男孩母親突然厲聲尖叫,涂著蔻丹的指甲朝小姑娘臉上抓去,“你這小蹄子,放開我兒!”
謝骨香一個箭步上前想要阻止,還是慢了一瞬。婦人拽著小姑娘的衣領(lǐng)往后一摜,孩子單薄的后背重重撞在糖葫蘆攤的木架上,插滿糖葫蘆的草把子晃了晃,幾顆裹糖山楂啪嗒掉在她滲血的手肘旁。
“這位夫人!”謝骨香一把扣住婦人再次揚(yáng)起的手腕,“您誤會了,她是在救人。”
“救人!有這么救人的嗎,我兒都要被她嘞斷氣了!”婦人歇斯底里地掙扎,鑲金絲的袖口掃過謝骨香臉頰。圍觀人群嗡嗡議論起來,有個戴幞頭的漢子甚至抄起了扁擔(dān)。
謝骨香突然從腰間摸出大理寺的木牌高舉:“我乃大理寺仵作”謝骨香的聲音如金石墜地,震得眾人一靜。她趁機(jī)拽過還在干嘔的男孩,拇指往他喉結(jié)下方一寸處重重一按。
“哇——”黏著血絲的糖核混著涎水噴在青石板上。
人群爆發(fā)出驚呼。婦人癱坐在地,綾羅裙裾浸在糖漿里也渾然不覺。謝骨香轉(zhuǎn)身扶起小姑娘,孩子手肘擦破的傷口沾著灰土,卻仰著臉問:“小哥哥還難受嗎?”
“恩人哪!”婦人終于回神,哆嗦著去摸繡囊,對小姑娘道歉“對不住了,剛剛是民婦魯莽了,這些銀錢...”
“留著給您兒子買新糖葫蘆吧。”小姑娘踢開腳邊碎裂的山楂,沖謝骨香眨眨眼,“師傅說救人難免挨打。”
謝骨香感慨,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心地還善良,左腕間露出的朱砂痣更是美極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謝骨香尾音帶著蜜糖般的鉤子。
小姑娘仰起的臉蛋沾著灶灰,卻襯得那雙杏眼愈發(fā)明亮。“我姓杜,單名九字。”她忽然綻開笑容,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叫杜九!”
謝骨香看著眼前笑容甜得像蜜糖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沾著糖渣的臉頰:“杜九?這名字倒有趣,是排行第九么?”
杜九晃了晃雙髻,腕間的朱砂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才不是呢!師傅說我在九月初九被他撿到,所以叫杜九。”
謝骨香挑眉看著這個踮起腳尖才能扶住自己肘彎的小不點,忍不住摸摸杜九的頭
“漂亮姐姐,謝謝你救了那個小哥哥,也謝謝你幫我說話!“杜九忽然抓住她垂落的絳色披帛
“哦?”謝骨香忽然起了逗逗杜九的心思興致,她指尖挑起杜九的下巴,“那你要怎么謝我?不會只是說說吧?”
杜九歪頭時雙髻上的靛藍(lán)布帶掃過謝骨香手腕。“嗯......這個。”
她突然踮起腳,神秘兮兮地湊近,“漂亮姐姐,你身上有股苦參混著冰片的味道——最近睡不好吧?“
謝骨香挑眉。昨夜翻看卷宗到深夜,便用了苦參,竟被這小丫頭聞出來了。
“鼻子倒是靈。“她輕輕刮了一下杜九的鼻尖
“嘻嘻,我可是師傅最得意的徒兒”說著從腰間小荷包掏出個香囊,“這是安神的甘松香,漂亮姐姐先拿去用。“
沾著草藥清香的粗布香囊被鄭重其事放在謝骨香掌心,里頭曬干的發(fā)出細(xì)碎聲響。
“要是姐姐漂亮哪里不舒服,”杜九突然壓低聲音,踮腳湊近她耳畔,“就拿著這個來找我,我讓師傅給你免——費(fèi)——看診。”最后三個字拖得長長的,帶著孩子氣的得意。
謝骨香凝視著香囊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忽然輕笑出聲。她指尖一翻,變戲法似的拈出顆裹著糖霜的山楂丸,輕輕塞進(jìn)杜九因驚訝而微張的嘴里。
謝骨香又低聲問:“可我要真去濟(jì)安堂,你師傅怕是要罵你亂許承諾。”
杜九嚼著山楂的腮幫子鼓鼓的急得拽住她的袖子:“才不會!師傅最疼我啦!”
“那說好了,小杜九。”她轉(zhuǎn)身時裙擺旋開艷麗弧度,聲音卻輕得像檐角將落未落的雨滴,“姐姐會來找你的。”
“小九兒!”遠(yuǎn)處傳來呼喚。
杜九慌忙把紙包塞進(jìn)謝骨香手里:“師傅叫我了!姐姐一定要來啊!”鵝黃身影像尾小魚般鉆進(jìn)人群。
“漂亮姐姐,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