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寫給人間的情書,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早在你遇見我之前,我就已經單方面的與你相見你很多遍了。]
小百合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醒來,她的身上裹著一層保暖用的毯子。剛才的阿修羅或者說地獄使者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抽煙,從他眼前煙灰缸中的煙頭可以看出來,他已經在這里坐了很長時間。
“這里是地獄嗎?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小百合害怕地問。
十幾秒的沉默后,阿修羅吐出一口青煙,“是的,你是我今天帶回來的第一個朝海人魂魄。”
眼淚又順著小百合的眼眶默默流淌,“可是我爸媽就我這一個孩子,以后誰給他們養老啊……”
小姑娘死的是你哎,你怎么不為你自己難過難過,第一想法是你的爸媽,怎么會有你這樣善良的人呢?阿修羅不忍心接著看善良的小姑娘掉眼淚,“快別哭了,我是騙你的,你還活著呢,這里是我家。”
可是小百合哭得更兇了,從剛才的默默無聲到現在的掀天揭地。阿修羅著實被嚇到了,“哎呀哎呀怎么回事呀,知道自己活著反而更傷心了?”他上前想要安慰她,但是一想到剛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阿修羅尷尬地坐在原地,煙也沒心思抽了,無語地看著小姑娘嚎啕大哭,然后聲音漸漸變低,最后變成幾不可聞的抽泣。
“為什么要騙我?”小百合睜大眼睛盯著阿修羅。
“就……看你呆呆的……忍不住想逗你玩。”阿修羅不好意思地撓著腦袋,“對不起啦,原諒我好不好。”
小百合不再說話了,盯著地板眼睛都不眨,好像那里有塊金子。
等了半天沒有下文,阿修羅嘆了一口氣起身,他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輕輕放在離小百合還有一段距離的桌子上。“我覺得你現在可能會想要洗個熱水澡,水我燒了很多,淋浴或者池浴都夠你用。浴室里有備用的新毛巾,浴室的墻上掛有一件干凈的舊裙子,不介意的話就先穿那個吧。家里實在沒有女性衣物,現在服裝店也都關門了。這是房子的鑰匙,我留給你,等下我在院子里等你,你從里面反鎖大門,這樣就沒有人能夠進去。”
阿修羅披了件毛毯就出去了,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不是因為喜歡才看的,他出來的時候忘記把手機帶出來了,現在又不好意思進去拿。
等了一會阿修羅聽到有人在背后鎖門的聲音,他轉身敲敲門,沒有回應,但是沒有腳步聲證明小姑娘并沒有轉身離開。阿修羅小心斟酌著用詞,“我去救你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得逞。”阿修羅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姑娘那群禽獸并沒有脫下你的內內,你還是清白的?這么說的話自己一定也會被當成禽獸吧?“你現在穿著的衣服,”阿修羅是指小姑娘身上僅剩的兩件內衣,“不是我給你穿的,在我把他們趕走之前就在你身上好好地穿著。所以不要想太多啊,你還是清白的!”
阿修羅覺得自己的安慰人水平簡直爛爆了,什么清白的,說得好像被那啥的姑娘就不清白了一樣。這是什么混蛋的說法,氣得他自己想要回爐重造。門的那邊并沒有回應,阿修羅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地聽著,其實他很擔心小姑娘一個想不開輕生了。
沒有腳步聲,什么聲音都沒有,就在阿修羅懷疑小姑娘已經去洗澡了的時候,他聽到兩聲輕輕的敲門聲,然后小姑娘就離開了。大概這就是小姑娘表示知道了或者謝謝你的意思吧,阿修羅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夜風從庭院里穿過,阿修羅裹了裹身上的小毯子,習慣性地摸出打火機,然后又默默地裝進口袋,情況緊急啊,有火沒煙!
阿修羅只能默默地仰望星空。希臘人把黃道帶劃分為十二個隨中氣點移動的均等區域,組成了黃道十二宮,從第一宮的白羊座一直到第十二宮的雙魚座,每一宮都由動物的名字命名。但是基于某些特殊原因,他不太喜歡用本分的名稱去辨別那些星座,他更喜歡的是自己給那些星座取名字。
那個是三角座、這個雖然像正方形但是不夠正,就叫四邊形座吧、你的話很大概率是士下座,看著像在磕頭、至于你是蘿卜座,因為我討厭蘿卜、天馬流星座、御姐座、局座、一團亂麻座、七上八下座、撒哈拉干沙漠座、銀座、擎天座、比較小座、不太亮座……
在阿修羅幾乎要將肉眼可見的星空全部取上名字前,他的身后響起了開門聲。終于能夠回家的阿修羅開心地轉身,女孩站在門檻后邊望著他,她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大概是沒找到吹風機。之前她一直是蜷縮的狀態,現在她站直了,阿修羅才發現原來她挺高的。南方不常有這么高挑的姑娘,那件舊裙子尺碼其實挺大的,阿修羅沒想過小姑娘能夠撐起這件衣服,但她就是做到了。舊裙子完美貼合她的身體曲線,將女性的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阿修羅的眼底泛起黑色的層嵐,“好久不見座。”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脫口而出,而小姑娘已經轉身回房了。他這才想起來,北方人和南方人的眉眼是不太一樣的,北方人的眉眼像是颯爽的劍招,你來征服我,或者被我征服;南方人的眉眼像是連綿的雨幕,你來走近我,或者我去走近你。
他尷尬地笑了笑,“原來還是有不同的呀。”
進屋后他發現小姑娘還是像剛來時那樣,蜷縮在角落里,雙手抱膝,落下的裙擺遮住小腿,只露出十個小小的腳指頭。他從衛生間洗手池下面的柜子中翻出吹風機,放在離小姑娘不近不遠的地方,“把頭發吹干吧,晚上還是有點涼的,別感冒了。我去給你煮點安神的茶。”
阿修羅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客廳里響起吹風機嗡嗡的工作聲。等到安神茶煮好的時候,吹風機的聲音也停下了。阿修羅托著茶盤把茶杯放在小姑娘面前的茶幾上,但是小姑娘聞所未聞,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十個腳趾頭,像是要看著它們開花。阿修羅試探著走近她,把茶杯放在她眼前,小姑娘這才伸手接住,雙手抱著杯子小口地喝著,動作乖巧得像是一只飲水的獅子貓。
“你叫什么名字?”阿修羅試探性地問道,“本來我應該直接送你回家的,但是當時你昏迷不醒,海邊太冷了,只好先帶你回來。”
過了很久,小姑娘終于開口了,“小百合,大小的小。”
“小姓?我知道的小姓在朝海有好幾支,你是哪一家的?”
沒有回應,阿修羅接著跟她講話,“百合花的花語是偉大的愛和幸福的生活,是帶著祝愿的好名字呀。而且和你的姓氏很搭,小百合,很適合你這么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眉頭顫了一下。阿修羅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剛經歷過那種悲慘遭遇的女孩被別人夸漂亮,是否意味著說這句話的人存著一樣的心思又或是別有用心呢?
氣氛冷到了極點,阿修羅明顯感覺到小姑娘稍微離他遠了一點。“造孽啊!”阿修羅在內心中用雙指戳瞎了自己的雙眼,這么大個男人了還不會說話,一會一定要砰砰給自己兩拳。
“老是問你也不太好,我也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姓侯,名字叫千鳥,千鳥和百合一樣,也是一種花的名字。北方人叫它千鳥花,不過朝海人都管它叫小飛燕草。千鳥花的花語是自由,我的名字也代表著祝福。”
小姑娘只是默默地喝茶,侯千鳥又接著往下說:“不過我覺得還是我的名字更勝一籌,因為我是千鳥,而你只有百合,千比百大十倍!”
小百合終于抬頭看了侯千鳥一眼,眼神中不再是疏遠而是疑惑。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叩問——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侯千鳥心里樂開了花,終于和小姑娘有了交流,雖然現在小姑娘正在懷疑他的智商,但是懷疑總比愛答不理的要好呀。
侯千鳥上初中的時候特別喜歡班上的一個女孩子,但是沒有戀愛經驗的他根本不知道這場幸福的愛情該從哪里開始談起,于是他想到了他的鐵哥們付余。付余和侯千鳥雖然是同齡人,卻早已斬獲了大大小小十幾號美女的芳心。按照付余的說法,“追女孩這個東西是學不來的,我從娘胎里出來就會,天生的。你就算模仿得再像,也只是別人用過的模板,這個模板對這個女孩有用,對下一個女孩可能還會適得其反。”
“那我是注定追不上她了嗎?”侯千鳥扼腕嘆息痛心疾首。
付余隨手拿起桌子上的鉛筆,猛吸一口,而后吐出目不可視的煙圈,“其實并不是毫無辦法,除了完美方案,你還可以兵行險招。”
“什么招叫做險招?”
“就是前所未有的招數,前所未有你懂嗎?給她一個她這輩子都沒遇到過的浪漫,這樣就算你失敗了,她還是會記得曾經有一個男孩為她瘋狂過。”
一語點醒夢中人,侯千鳥在第二天使出了畢生中最險的險招,他當著女孩的面慢慢拉開他的書包,在全班同學的注目下,掏出了一塊板磚,重重地拍在女生的桌子上!第三天,第四天依舊如此。直到第五天,女孩的爸爸來了,然后侯千鳥的父母也被請到了學校。
侯千鳥被爸媽混合雙打,屁股疼得挨不了床,只能趴在床上打游戲機。“付余啊,難道我這招還不夠險嗎?”侯千鳥詢問前來探望他的好哥們。
“險!怎么不險?大大的險!”付余望著趴在床上身殘志堅的好哥們,“千鳥,你是個好苗子,你以后一定會在愛情的大道上一路平坦的!”
現在侯千鳥并沒有在愛情的大道上一路平坦,被送板磚的初中同學孩子都兩歲了。但是有一點付余沒說錯,到現在她還記得侯千鳥的板磚。
這就是侯千鳥學到的跟女孩子相處的秘訣,他必須接著說點什么,把氣氛炒熱,好讓小百合愿意說出她家住何方,這樣他就可以送她回家。
“小百合你是做什么職業的?我是個文身師哦。”文身這個行業是近些年才開始在朝海出現的,世界各地的文化沖擊在這里滋養了一些原本并不為本地人所接受的行業。作為新興行業,文身師總帶有一些神秘的色彩,可是小百合一點都不為所動。
“我以前是學畫畫的,以前在紙上畫,比較有基礎,所以現在在人身上畫也是信手拈來。別看我的店不是很大,在朝海我說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侯千鳥使勁兒吹著牛皮,但是依舊沒有任何效果。
“哎呀說起來有些客人很搞笑的,前不久有個壯漢來我這里,想要在腳掌上文一只烏龜。你猜他是怎么說的?他說腳踩萬年龜,順風又順水。沒辦法我只能給他文,可誰知道一米八的大高個,一會說疼一會說癢的,我剛給他文好一只頭,他就跑路了。”
“其實也有小姑娘來文身的,非要文對象的名字。我肯定不能同意啊,現在這個時代,結了婚又離的一大把。你說這些小年輕,就這三兩天熱鬧勁兒,不像這名字文上了就是一輩子。”
“還有……”
侯千鳥喋喋不休地說著,可是再沒有一句能夠讓小百合發生變化,她靜靜地捧著茶杯,像是海岸邊無言千年的礁石。
沉默重新在兩人之間醞釀。
侯千鳥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抽到一半的時候又被他捻滅在煙灰缸里,他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然后站起身用雙手打著拍子。
他在客廳里配合著拍子來回踱步,走到差不多的時候,他開始唱歌,他唱的是——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從他開始唱第一句的時候,小百合就呆呆地望著他,等他唱完的時候,淚水已經布滿了小百合的臉龐。他用的是純正的古漢語發音,他唱的曲調是小百合耗費精力譜出的,而他手打的拍子則是他根據潮聲自己琢磨的。古漢語發音不屬于現在任何一種官話或者方言,這首曲子小百合也沒有放到網上過,只聽一遍的話是不可能將這首歌原汁原味重現出來的。
“是《詩經》中的《鄭風·將仲子》吧,我也是最近才學會的,以前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詩謠。”侯千鳥抽出紙巾輕輕擦掉小百合的淚水,“我最近幾個月喜歡上了釣魚,”他指指堆在角落里的各種型號的魚竿,“但是因為工作的原因只能晚上去,新鐵路修成以后我也去仔細看過,修鐵路的工人們也有喜歡釣魚的,通過他們我知道了鐵路下面的涵洞可以直通海岸和城區。我喜歡在安靜的地方,靜靜地等著魚兒上鉤。”
“但是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照常出發去釣魚,穿過涵洞卻聽見了隱隱的歌聲。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語言和曲調,我找尋著聲源,發現皓月當空,海天一色,長發飄揚的女孩在夜幕下伴著潮聲唱歌。古老斑駁的語調浸潤著歷史千年沉淀的厚重,一瞬間讓我覺得朝海美人魚的傳說是真的。”
“美人魚唱完了她的歌,卻沒有回到海里,而是蹦蹦跳跳地穿過涵洞回家了。從那以后,我經常會遇到在海岸上唱著同一首歌的小姑娘,時間久了,我也漸漸學會了那首歌。”
侯千鳥俯身抱起小百合,女孩的身體輕如蟬翼,好像稍稍用力就會支離破碎。“對不起,今晚如果我少喝點酒,再早一點去釣魚的話,就不會讓你留下這樣悲傷的回憶了。”
小百合輕輕地把頭埋在侯千鳥的肩膀上,淡淡的煙草味充斥在她的鼻尖。今晚她已經哭了太多太多了,全是些讓人害怕的回憶,只有這一次,欣喜的淚水在侯千鳥的肩頭灑落,“謝謝你,侯千鳥。”
侯千鳥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直,“不用謝,騎士的職責就是保護公主。”他輕輕拍拍小百合的后背,“夜很深了,你休息一會吧,天亮了我送你回家。”他把小百合抱進臥室,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后輕輕退了出來。
如練的銀光投射進客廳內,在地板上留下斑駁的樹影。侯千鳥點燃一支煙,煙尾處的紅光隨著他的吸入變得更加鮮艷,辛辣熱烈的煙氣在他的肺中滾動,尼古丁和一氧化碳帶來的快感和眩暈感讓他禁不住飄飄然。
他癡癡地望著窗外那棵夜色中靜默的樹,“到底過去多少年了?”他喃喃地,如同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