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多少個平白無事的日子里醒來,并沒有感激過旭日的東升,飯菜的可口,和與人交談的美好。]
[我們失去了太多東西,直到今天我們形如“背水”,再無可失。痛哭和咆哮都已于事無補,唯有沉默著接受死亡。]
侯千鳥靜靜地坐在病床前,房間里開著暖氣,雷伊曼的手依舊凍得冰涼。他有太多的問題,太多的疑惑想問,能回答他的人依舊昏睡著,靜默如土。
他有過很多的推測,甚至包括這一種情況,但是當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人類才會發現自己比想象中要脆弱得多。
當事實還未發生的時候,我們固執地選擇不去相信;當事實已經發生的時候,我們固執地選擇不去接受;當事實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我們固執地選擇封閉自己的心。
晚飯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拎著一份粥進來了,同樣消瘦的面孔,迷迭的黑眼圈,兩個最愛她的男人第一次在病房里相見。
他們在病房外的靠椅上互相交談。
男人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雷伊曼的母親很早就和他離婚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個城市。他就一個人拉扯著雷伊曼長大,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經營著好幾個大型網咖,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間小小的二手網吧,慢慢打點關系,投入錢財一步步成為綜合性的網咖,再開分店。生活在一步一步變好,雷伊曼也在健康成長著。可是忙著生意的他忽略了她的身體,他經常在網咖里加班,雷伊曼就一個人在家里吃飯,他能做的就是打個電話問一下,剛開始經營的時候根本沒錢請人看店。
等他終于有時間回家的時候,雷伊曼已經得了胃癌,她做了三次大手術,但是身體卻依舊每況愈下,直到再沒有方法可以拯救她。
說到這里的時候男人蒼白地笑著,三四十的男人,露出的卻是五六十的滄桑。侯千鳥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無法去責怪這個男人,他頂著這么大的壓力,一個單身的男人,拉扯大一個孩子,還把她培養成美院的高材生,艱難和險阻已經把他磨礪成溫潤如玉的石頭,他所受的折磨可能比侯千鳥還要大。十幾年前他失去了一個心愛的女人,十幾年后命運又要將覆轍重蹈。
“剩下的時間里,我來照顧她吧。”侯千鳥和他鄭重地握手,這是所謂的“男人的托付”。
男人遲疑了很久,“你們的事我其實是知道的,她已經這個樣子了,做父親的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理由該阻止她。我是個很自私的男人吧,因為自己的孩子,犧牲了你的一段感情。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做點什么補償給你吧。”
“那就請回家好好睡個覺,您也很久沒有休息好了吧?請照顧好自己,她肯定也希望您能好好地。”侯千鳥能看出他的疲憊,“還有就是換作是我,我也不會阻止她的。什么補償都不需要,因為我們都是……愛她的人呀。”
雷伊曼是在半夜醒來的,因為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醒,侯千鳥就每隔半小時借用一下護士站的微波爐,始終保持粥是溫熱的。
他趕忙幫她把枕頭墊高,揭開保溫盒,把一勺溫熱的粥遞到她嘴邊。
“小千鳥這你都能找到我呀!”雷伊曼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當然了,怎么說我也是你的男朋友呀!這點本事都沒有可不行。”侯千鳥同樣笑得眉目生春。
“小千鳥你可瘦了不少。”
“我最近正在減肥呢。”
“小千鳥你……”
雷伊曼終于笑不出來了,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淌,她默默地捂住臉,整個身子縮成一團,侯千鳥就把粥放下默默地抱著她。
時間在一點一點流逝,雷伊曼從默默無聲的哭泣變得渾身顫抖,最終又恢復成靜默的樣子。
“小千鳥……”
“恩?”
“我現在好丑。”
“怎么會呢?雷姐姐現在還是稀世矚目的美人。”
“小千鳥……我就要死啦。”
“瞎說。”
“小千鳥,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你有什么想告訴我的,我就想聽什么。”
“去年我就退學啦,因為身體已經撐不住了。我不是去車站接你的,我只是想要找一個人,我沒有談過戀愛。”
“小千鳥你長得那么帥,心腸又好,我就把你騙到手啦。”
“我是個特別壞的女人,去地獄都是輕的。”
雷伊曼從他的懷里掙脫開,她等著侯千鳥的怒火。
“是呀,是呀。”侯千鳥的嘴里發苦,“你可能去地獄里都是輕的呢。”
眼淚又開始在雷伊曼的眼眶里打轉,在眼淚即將決堤之前,她又被侯千鳥攬在了懷里,“所以你可不能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一輩子陪著我。”
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小千鳥你不恨我嗎?”
“如果恨你能讓你好起來的話,我就使勁兒恨你。”
“小千鳥……”
“別哭啦,飯還沒吃完呢。”侯千鳥擦干她的眼淚,“先吃飯,然后好好睡覺,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的。”
雷伊曼醒來時候,她的房間已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了,侯千鳥正坐在床邊看著她。“能走得動路嗎?今天的天氣很好,我帶你出去曬曬太陽?”
“好呀。”雷伊曼笑得很開心。
那些神奇的化妝品一點一滴地鋪展在雷伊曼的臉上,把她的蒼白和病態一掃而空,最后她又戴上一頂毛茸茸的白氈帽,她重新變成了絕世美人。她站在在陽光里提著寬大羽絨服的下擺轉了一圈,然后回頭看著侯千鳥,“好看嗎?”
“非常好看!”侯千鳥輕輕親了一下她的臉,“我都不想帶你出去了,害怕被別人搶走。”
雷伊曼的臉紅紅的。
他們在醫院草坪旁的躺椅上并肩而坐,雷伊曼枕著侯千鳥的肩膀。孩子們在草坪上踢著皮球,歡聲笑語給這個寂寥的地方帶來了一點生氣。
“小千鳥……”
“恩?”
“我想去游樂園。”
“好。”
他們帶著藥就出發了,乘坐地鐵1號線到了八角游樂園。過山車、大擺錘、旋轉木馬、游靶射擊、鬼屋、密室逃脫……他們把雷伊曼想玩的項目全都玩了一個遍。他們大口吃著美味的食物,雖然雷伊曼經常會嘔吐出來,不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她像個在逃的公主,立志要把回家前想做的事情做一個遍。
他們趕著末班車一路晃晃悠悠地趕回醫院,雷伊曼很快就發出平穩的呼吸聲,侯千鳥就在病床旁邊打著地鋪。
第二天他們去看了畫展,吃了火鍋。
第三天他們去了教堂,有人在那里舉辦西式婚禮,他和雷伊曼都得到了水晶紙包裹的糖果。
第四天他們去了王府井逛街,買了蟹黃湯包和春餅。
第五天他們哪里都沒有去,因為雷伊曼沒有醒過來。
“是缺血性休克,胃癌的人胃血管都是破損的,血液會從血管里直接流到胃里。”護士熟練地給她掛上血袋。
為了防止血液凝結,血袋都是保存在冷庫里的,觸手冰涼,侯千鳥只能不時地更換熱水袋放在她的手臂下。
雷伊曼是在下午醒過來的,準確地說她是疼醒的。她整個身子不時縮成一團,不時拼命伸展,常人無法想象的劇痛在她的身體里爆裂,長長的哀嚎聲回蕩在整個病房里。護士們沖進來給她注射了嗎啡,還用防護墊圍著病床,即便如此,她還是把腿骨撞錯位了。
“沒有骨折,但還是需要很久才能恢復。想快的話,明天帶她去十字街的中醫館吧,正骨師很快就可以治好,醫院也有輪椅出租。”好心的小護士給出他一條可行的方案。
他在第二天帶著雷伊曼去了中醫館,正骨師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她的腿,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不需要輪椅了,雷伊曼走在前面嘰嘰喳喳的,像是要把昏迷時沒說的話都說完。
下午她睡覺的時候,侯千鳥又去了中醫館,他想學一下那種神奇的技術。他說明了來意之后,中醫館的正骨師也沒有拒絕,答應每天讓他來學習一小時。
三天時間,他就已經做得很不錯了。第五天雷伊曼的右臂又在掙扎的時候錯位了,侯千鳥二話不說就給掰正了。
沒人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執行這項技術的,在極恨、絕烈的一擊之下駁正心愛之人的骨骼。
他孤獨地游蕩在醫院的病房、茶水間和餐廳之間,像是一頭離群的狼。雷伊曼已經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了,很多時間她都是躺在病床上,發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和潔白的床單融為一體。